大概十岁那年的夏天，老爸又被学院派去出差了。一个周末，晚饭后，老哥被允许出去玩了，我却因为最近一次测验的成绩不理想，被老妈要求在家温课。

老哥出去好一阵子后，突然院门外吵吵嚷嚷地，来了好些人。老妈出去看发生了什么事；我好奇，就也偷偷跑去扒着院门往外看……一看之下，吓的登时心脏差点跳出来！只见已经吓的快要站不稳了的老哥正在那哭着，他身边站着一个年纪相仿、鼻子正在流血的维族男孩，——以及手里握着“匹戛克”（维式匕首）的男孩老爸。那个老爸一见老妈就拿“匹戛克”指着，开始用维语说什么……

现场当时没有其他大人，只有些跟着来看热闹的小孩。他们看老妈听不懂维语，就七嘴八舌地给当翻译，大意是说：老哥把那个男孩的鼻子打出血了，男孩的老爸来找老爸拼命，云云。（这绝对是个意外，因为老哥绝对干不出这事来，而且那家的男孩也跟老哥一样，算是个很乖的孩子，因此就也不会有谁招惹了谁的问题。这也就是说，两个最不可能有事的孩子，现在出事了……）

老妈搞清楚状况后，（绝对是强作的镇定）很平和地对那个老爸说：宋老师出差了，你们一起共事，你应该知道的……孩子们成天在一起打打闹闹，磕磕碰碰是常事，我一个女人都不会当回事，你个大男人拿着把刀来是什么意思？那好吧，我的孩子我没有教育好，他爸不在家，我是他妈，你现在可以用刀来捅我了！

——老妈说着，还就用手在胸前比划了一下。这一切，从院门的门缝看的真真的，也听的真真的。虽然年纪还小，却突然就被老妈性情之刚烈震撼到了！好像一下就看懂了什么叫‘大义凛然’。那个瞬间，老妈的形象突然就在心目中高大了起来……（所以就才记了一辈子嘛）

其实，那个老爸的汉语很不好，非常不确定他有听懂老妈在说什么。之前由护犊本能发起的盛怒，被此刻面对的一个两手空空的女人，搞到全没有了用武之地。于是，就只见他一手牵着他的孩子、一手握着匹戛克，开始无助地一边东张西望、一边嘴里不住地用维语重复说着：让你丈夫出来，让你丈夫出来……

正这个时候，突然就从大院的各户人家里，陆续冲出来了一大群人。其中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什么民族的都有。给他们头前引路的，当然都是各家回去报信的孩子们。之后的情形是……冲上来的女人们一层层地挡在了老妈面前，并搀扶着老妈退回到了院子里；而男人们则夺下那个老爸手里的匕首，并架走了他。——真的是被架走的！整个精神被血气顶起来后始终落不下地，一直就那么悬着……感觉那个老爸当时差点就要虚脱了。

几个月后老爸出差回来，有去找那个人聊过。老爸回来后跟老妈说：他说已经不记得有过那么回事了……老爸还说，那人是他的同学，后来又一起留校，之前关系一直不错的，但他结婚后整个人就变了。

家里很早就有电视了，早到当时的新疆电视台还只有两个频道。而且播放电视节目，也只是从每天傍晚的7：00至10：30。而其他时间，则都只固执地播放着“雪花那个飘”……因此，当年的电视几乎就是各家的一个摆设。

而令人头疼的是，新疆夏季的所谓晚上10：30，正常才是刚刚晚饭后不久，那会儿的天还完全大亮着。所以等于看完电视之后，大家还照样得想法子去打发时间。于是，老妈就开始学习起了声乐和书法。

当时的情形大致是这样……我们哥俩和老爸在一个房间，老爸备课，我们哥俩写作业；老妈则在另一个房间开始练发声……期间，老爸可能会突然起身到老妈那边去，告诉她哪里哪里唱的有问题。却并不纠正她，因为老爸的专业是音乐理论，而声乐演唱是另一个专业……于是老妈就得到某个声乐老师家去串门，顺便请教一下。因为那时候大家都闲得慌，所以应该就也谈不上是打扰。

如此几年下来，照老爸的话说，老妈的声音就已经‘很有点意思了’……一般来说，一个声音从原生态到声乐的专业水平，没有十年以上的每天坚持苦练基本上不可能。抛开天赋不说，其间最难做到的该就是能‘坚持苦练’。所以，做为只能业余时间练一下的老妈，能够让声音‘有点意思’，该就足可见之刻苦。

老妈学书法也是一样……当年家里没有钱买宣纸，她就用报纸练。可那时候的报纸一期只才四版，写不了几个字，于是她就让老爸，把系里的废报纸也都收集回来给她练字。可那些废报纸还有别的用途的，——烟民们要用它来卷‘莫合烟’（一种中亚地区的特产）。因此就等于，老妈跟烟民们很是抢了几年的废报纸。

同样的，如此几年下来，老妈写的隶书，就也被正经写字的人说‘可圈可点’了。之后，她就又开始学习画国画……后来是因为发现已经开始脑血管硬化了，注意力长时间集中会头晕，就才逐渐停了下来。

所以，老爸就经常拿这些来教育我们哥俩：你们要学习你们老妈的刚强！她对自己都能这么狠，何况是被寄予了厚望的你们。

当年，学院里的学生真的是特别的勤奋好学，课堂上有没听懂的东西，课后会追着老师问。记得当时，有一个家在阿克苏建设兵团的新生，可能基础不太好吧，所以课后经常就会跑到家里来要求补课。那个学生好像是拉小提琴的，人很高大，却又很腼腆，他有一头自然卷的头发，皮肤奶白，脸‘玉’的就好像一个混血的瓷娃娃。

因为经常到家里来，所以老爸跟他讲完功课后难免会聊些家常。那是能感觉到的……当老爸问起他兵团的生活，开始时他有些吞吞吐吐，羞于开口；后被问多了，才一点点地吐露了些实情……

——说真的，每听他讲起那里的贫困，常会不自觉地就落下泪来。兵团的情况太特殊了，他们属于拿工资的职工，却干的是农活，而又不一定都是农民（有些人甚至可能曾经家世显赫，不然这个学生怎么可能会从小学习小提琴？）。他们身处最艰苦的地方，干着最辛苦的工作，却又几乎没有收入（只有最起码的生活保障）……总之就是特殊。

那么，这样的学生当然就应该享受助学金才对的。可偏偏是这样的学生，自尊心又特别强，他们绝不会主动地提出申请。——于是，老爸就出面帮那个学生解决了。

其实，这事主要还是得怪那些班干部，那些二青年真是特别的不会办事。那时候大家的家境都不很好，所以助学金是普遍发放的，基本上是只要你提出申请就给你。那么让具体去办这件事的，当然就是那些班干部了。而那些人是怎么办事的呢？他们会在班里喊：谁家的生活有困难，赶紧到我这里来登记……因此那些正经的寒门子弟，当然就不会去理他们了。

反而是那些非寒门的子弟，会一窝蜂地上去起哄高喊：我家困难！——于是，他们反而就都领带了助学金。那时候的助学金不会给现金，只给发餐券。而这些人大多又不怎么用餐券，因为他们经常会拿现金去吃好的。那他们手里的餐券怎么办呢？到月底，在新一笔助学金到手之前，他们会把那价值十几元的餐券，折价成几元现金卖掉……（当年的几元现金还是很能办些事情的，比如，叫上个女同学到公园去划船……）

那年寒假过后，学生陆续返校。那个被老爸帮过的学生，居然就给家里扛来了一大袋大米。他来放下米袋后就要走人，却是被老爸拦下说坚决不能收，两个人各种推让，场面真是要多尴尬就有多尴尬。而正好这时候老妈就回来了，知道是怎么回事后，一口就答应说：要要要！阿克苏的大米是好东西，市场上买都买不到，干嘛不要……说着就招呼让学生坐下，让一定吃了晚饭再走……

而晚饭后，老妈就拿了些钱对那个学生，并且说：老师教书，这是工作、也是责任，没有可以收礼的理由。但大米是你从几百公里外扛来的，这个心意我们要收下……但我要按市场价把钱折算给你，你要敢不收就把你的大米扛走。

那个学生终是含着泪接下了钱……学生前脚走，老爸跟着就对老妈说：厉害厉害！我想都没想到可以这样处理……老妈说：本来嘛，你让孩子扛着米去宿舍吗，别人不笑话他吗？你让他扛回宿舍后又怎么处理呢，等暑假了再又扛回阿克苏吗？之后老妈就又说：你放心，我给他的钱只多不少，决不会委屈了你的学生。

综以上数篇对往事的忆述，可知家境好像还行，按说怎么也不至于后来就能走上绝路……是啊，从十六岁那年离开家，直至之后的二十多年里，我也不断地在想这个问题。可当年不过十六岁，一个十六岁的人到底应该懂多少东西？之后随着年龄增长，似乎也明白了一些道理，于是曾就试着把自己放在‘全错’，把老妈放在‘全对’的位置上思想过。想以‘我天生就顽劣，天生就不服管教，所以一切咎由自取！’来解释一切。——似乎也都说的通。

可每当一个人独处，思绪无定时，记忆深处的一些东西就会不自觉地地流淌出来，避无可避！——那是当年一次次被施暴、被恶语以对时的情形！一切清晰到仿佛就在不久前……于是，那些可能已然积淀在骨子里了的苦毒，就会瞬间爆发！

‘感受’这种东西很真实，因为只需自我面对，所以全无遮掩，爱就是爱，恨就是恨，强用理性去疏导，好象用处并不很大。因此，曾就跟人说：无论如何，请不要伤害至亲！因为至亲没有选择，彼此终得面对。被伤害的人，即使之后真心想要宽恕……但在一生之久的某个莫名的情形里、或在一个仿佛往事重现的刹那……努力的一切可能会瞬间被打回原形。而那种痛唯痛者知，其他人就只能那么眼睁睁地看着。

——得罪外人倒是问题不大。因为人家有人家在意的人，你的存在，你的生死，你的一切的一切，人家可以根本就不关心。那种情形倒真是可以用上“时间是良药”的说法，时间足够久了，人家可能会全不记得世上曾有过“你”这么个人。

所以，归根结底，人真正能够伤害到的，恐怕就只有自己的至亲。而其中更可悲的，又正好是伤害他于童年！因为有这么一种说法：人可以用童年，疗愈一生的伤痛；也有人要用一生，来疗愈他伤痛的童年。

至今时今日，却是情愿这样认识从前了……那是我的 神，为要能使我在未来的某个时刻，成就 祂在我身上的某个计划，因此就让我在那样的曾经，经历了一些“曾益其所不能”的熬炼。——但是，已然为人父母的人们，谁又能确定你们的孩子，未来也能有像我这样‘回头’的好运？

那天上午，老爸好象预感到了什么……于是就从来没有过地对我说：咱们坐下聊聊好吧……之后，他先是问了一句：你对自己的未来有没有什么具体的打算？脑子里当时一片茫然，完全不得此刻聊天的要领，所以就没接他的话。

之后老爸话锋一转，说：其实你妈对你的期望很高……她只是恨铁不成钢！她的性格太刚烈，人也太要强了……可你妈把这个家照顾的不错，咱们一家人在吃、穿、用度等方面都要比别人家好……你妈的身体不好，所以才容易动怒，你怎么就不能站在她的立场上想一想呢？

一直在听，也一直没说什么。脑子里却在想：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我都不想在这个家呆了……你们有站在我的立场上想过吗？有在乎过我的感受吗？而且，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呢？

一言不发地听老爸把话说完，之后借口‘有事’出门走人。 ——从此离开。那一年十六岁。

《圣经》：

（所罗门的箴言）： 敬畏 耶和华（神）是智慧的训诲；尊荣以前，必有谦卑。

                                               ——《箴言15：33》

‘智慧的训诲’即是‘敬畏 神’，也只有心存敬畏了，才能得着真正的智慧。世间一切所谓的知识，只能使人频添骄傲，从而进入狭隘，进入灭亡。人只有承认了自己的有限和无知，在 神面前谦卑下来，才会有自生命之道地上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