掬水

　　汽车沿着山路缓缓爬行。满载了一车乘客。
　　我坐在车窗边，山风带着初秋的雨，有的飘进了车厢，有的敲打着山路边树的枝叶。不知是否因了山中佳气的原因，滚珠滴翠的叶子氤氲着些许苍茫。汽车往山的更深处行使，薄雾渐渐笼了上来。
　　我走在路上，有许多陌生的人与我同行。每到一站，不断有乘客下车，也不断有人上来。我，也将在某一个站点离开，而车还是要不断前行的。同路的人转眼成为远行客，不仅一次普通的乘车，人生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这雾中的雨，雨中的风将秋意早早地带到这个山里。已经是第三个秋天了。清晨，我乘坐长途公交车来到这个山里的四合院工作、读书，傍晚，再沐着一身山风回到城市。无论杨柳新绿抑或终南冰封。
    这种近于隐逸的生活让我欢喜、也让我苦恼过。
　　初到山中来，带着兰花草。我将钟爱的兰花送给了一位朋友，他以玉赠答。我们一起选择了这样一个幽静的地方，期望能做出一些事情出来。开始，我很难适应这里的环境，在都市里居住久了，浮躁的心放归自然，忽然之间，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不久，我发现，这里一直就是我想要的地方啊。热爱文化的人走到了一起，传播文化，同时又享受文化的滋养。还有什么比将自己的志趣与工作结合起来更好的事情呢。选得幽居惬野情，终年无送也无迎。我将这句禅诗送给朋友，感谢他将我带到这里。朋友回赠下句，有时直上孤峰顶，月下披云啸一声。那样的洒脱与欢喜也许只有在这样的山，同这样的人一起才能感受到吧。
　　那人生的风和雨啊，远比山风山雨来得急切。在一段繁华之后，朋友渐行渐远。皎皎者易污。可能这个世界上越是美好珍贵的东西越是容易遭受损害。常常，我独自坐在屋子里，望着窗外的麻雀呼朋引伴，悠然飞落在窗棂上，又翩然离去。春花秋月在一个人的寂寞中等闲度过。
朋友也时常打电话过来，等待他的电话成了我当时最重要的事情。渐渐地，争执多了，沟通少了。同行的　　路上，回头不见人。
　　我是一个后知后觉的人。已是老大不小的年纪，心理上还是一个莽撞无知的孩子，耽于幻想与空谈。浓重的书生气与过度的敏感令我不敢睁眼看看现实。胸中有些抱负却很少能静下心来一步一步去实现。也许是因了年轻气盛，也不懂得宽容别人。只是傻傻的，永远也长不大。像飞蛾一样，依恋着火光又被火苗灼伤。
　　很多时候，因了某人某事，我在路上走了很久很久，疲惫到极点的时候，再将自己塞进出租车，回到家，倒头便睡，睡了又醒，醒了复睡。竹林七贤的领袖人物阮籍常常独自驾车出游，路尽痛哭而返。那段时间，我就像阮籍一样，四顾茫然。
　　我怎能不茫然呢。朋友说我是叶公好龙。整日说喜欢龙，龙真的到来的时候，我却不知如何是好。而他也同我一样，像极了这位这春秋时候的贵族。
　　然而，茫然又有什么用呢？这个世界从来不会因为一个人的茫然而有丝毫改变。
　　雨越下越紧了。浓雾深重。汽车猛地颠簸了一下。人在旅途，总是很难一帆风顺的。
　　朋友曾经说，他站在很远的地方等我，等得很久也很苦。我后来告诉他，我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不知自己该往哪里去。
　　有一次，和朋友出去玩，回来的路上，他说，我总是在很开心的时候转眼忧伤起来。我告诉他，因为我每次总是要面临曲终人散了的结局。
　　也许，原本我们是有可能一直在这样的山里，过一种理想的生活。可是总有那么多的错误，将我们慢慢地分开。也将我与这座山慢慢地分开。
　　分开的过程是痛苦的。犹如从自己的躯体上砍下手臂。我很想保护我们彼此的身体不受伤害，不知怎么的，我越用力，事情越往相反的方向发展。
　　我终于撑不下去了。
　　一位朋友的话给了我深深的警示。他说，一个女子应该活得优雅而自足，我那样的狼狈是不应该的。是啊。那是怎样的一种狼狈呢！我就像古代被流放的犯人，在荒蛮之地等待着生或者死的消息。
　　苏东坡也被流放过。可是他说，他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田间乞儿。与这样阔达的胸怀相比，我的人生也只能摸黑走在崎岖的小道上。
　　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每当下山的时候，汽车蜿蜒而下。回望山上我每日工作的这片古建筑，我总会很恍惚，那是海市蜃楼吗？
　　真实的生活换个角度去看，往往会产生另外一种真实。甚至浮现出异常的美感。山中的风月总是能令人静心思索的。不知我思考的时候，上帝在发笑吗？
　　我养过几只小乌龟，它们在有可能遭受外界的伤害的时候，就会将自己缩进重重的壳里。我有一度开始封闭自己。独自吃饭，独自工作，独自回家。在自己所营造的那种感伤的氛围中，自怨自艾地活着。竹林七贤里的另一位人物，阮籍。他欢喜时用青眼看人，厌恶时用白眼看人。我看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我封闭了自己，也封闭了和外界沟通的桥梁。
　　有一次，我和一位男同事开玩笑，请他为我们这几个女同事每人送一朵百合花。他真的跑到花店，捧了一束粉色的百合出来。我将送给我的那一朵插在家里的花瓶中，在一周的时间里，我的生活都是芳香馥郁。
　　而我，是否也在生活中送给他人一朵百合？似乎很少有过。赠人玫瑰，手有余香的道理我能够讲给别人听，自己却是时常忘却的。
　　就像我与朋友，说好了一起走，可是我们彼此都做了些什么呢！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人与动物相比，体味着更深的孤独。人这一辈子总是在不停的寻找，寻找一个人在事业上、生活中与自己互相温暖，互相照亮。得到时喜悦，失去时怨恨。可是怨有什么用呢？怨的结果伤及别人更伤及自身。
　　我们不应有怨。所有的一切都是经历，所有的选择都是没有回头路的。如果一个美好的事情草草收场，我们更应该责问的还是我们自己。
　　我又开始行路了。我在某一个站点上了车。它将载我到哪里去？我会扬帆远航还是中途触礁，我不得而知。
　　雨早已停了，凉月如眉，挂上了树梢。
　　走了这么多的路，我依旧是一个人。没有人能够陪伴我走完人生的全程。
　　道一声珍重，还是道一声珍重吧。
　　我的朋友，也许我们曾经走在一起，可是今天又不得不成为了远行客。前面的路还很远，我们都要走下去。我知道路途艰辛而漫长，只希望我们能够平顺一些，开心一些。
    我靠在车窗边，想起了苏轼的词，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是啊，此事古难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