掬水
　　一轮明月升上了天空。月下的我沐浴着一身清辉遥想着月中的神女，嫦娥。我对嫦娥神往已久，我想象着她的容颜，也想象着她的寂寞。嫦娥在广寒宫独处了几千年。这位秋水般清冷的伊人，面对形单影只的生活，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从古至今，嫦娥是被文人吟咏最多的神女。人们给予嫦娥几多叹惋，几多哀怜。苏东坡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李商隐说，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嫦娥应悔盗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寂寞的嫦娥在浩渺的长空中轻舒广袖，几乎是历代文人对嫦娥这一形象的共识。嫦娥总是能够触动文人心中那根敏感多情的弦。嫦娥为何奔月，也成为千古不解之谜。

　　她真的寂寞吗？

　　我们且走入她的早年生活。

　　嫦娥是帝喾的女儿。帝喾是黄帝的曾孙，五帝之一。非凡之人的降生总伴有灵瑞现象。帝喾甫一出生，喊出了自己的名字。（《史记?五帝本纪》载“帝喾高辛者，黄帝之曾孙也……高辛生而神灵，自言其名。”）他十五岁因辅佐颛顼帝有功，被封于今河南商丘市的高辛，三十岁，取代颛顼为帝，天下大治，人民安居乐业。这是帝喾作为政治家的成绩。这样的成绩总是容易被掩埋于历史的浩渺烟波中的。他最大的成就与快乐，是生了一位乖巧美丽的女儿，嫦娥。女儿一天天长大了，如一朵娇嫩的花，开到了最妩媚的时候。寻觅佳婿，成了压在帝喾心头一件沉甸甸的事情。

　　少女的嫦娥是可爱的。她依旧无忧无虑地玩着。父亲是领袖，是大英雄，是她的天。靠在父亲身边永远是踏实的。她喜欢在芳草中奔跑，编织美丽的花环戴在头上。蝴蝶在她身边翩翩起舞，她也随着蝴蝶轻舞霓裳。嫦娥是骄傲的。站在父亲身边，总有男子向她投来畏怯和猥琐的目光。那目光中有震惊，有欲望，也有深深的自卑。她总是冷面相对别人的讨好与亲近。她要寻找父亲那样的男子。

　　这个时候的嫦娥无忧无虑。她还不懂得人世的艰辛。寂寞，只是春日枝头的繁花，看到过，却不曾出现在自己的世界中。一个天生高贵门第的孩子，总是能避免平常人家孩子的自卑与畏怯的。

　　岁月如水般流逝，不知过了多少个春晚秋老。父亲渐渐老了，嫦娥身边的女伴纷纷嫁做他人妇，她的意中人却始终未曾来临。父亲渐渐听不到她的笑声，她郁郁寡欢起来。即便在庆祝丰收的盛大舞会上，在万千人的喧闹中，她也是寂寞的。

　　神武的帝喾未能逃脱十代冥王的勾笔。一代英雄陨落，新的英雄诞生，尧的时代开始了。
嫦娥的少女时代也随之终结了。在嫦娥的生命中出现了第二个重要的男人，后羿。后羿是著名的英雄，也是嫦娥的丈夫。丈夫，在远古，被称为良人。美女与英雄的结合，本是无数人为之羡慕的良缘。可是嫦娥却盗走了后羿的灵药，飞奔广寒宫。

　　嫦娥经历了怎样的婚姻？她为何要盗走丈夫的灵药？在无数《奔月》的戏曲版本中，说是天降神药，毁了嫦娥的幸福。也有传说是因为后羿的弟子逢蒙欲盗灵药，嫦娥为保护灵药，不得已将其吞入口中，飞入月宫。

　　这种种的传说本无可考证。我们审视一下嫦娥的婚姻生活。
 
　　尧是一位非凡的领袖，他统治下的黎民安居乐业。上天总是在眷顾英雄的同时，增加一些磨难来考验他。《淮南子?本经训》中说“逮至尧时,十日并出,焦禾稼,杀万民,而民无所得食。 ……”那天上的太阳十兄弟本是每天轮流值班，照耀大地，滋养万物。时间久了，也许这太阳十兄弟对这周而复始的工作感到了厌倦，也许是这十兄弟想尝试兄弟联手的威力，他们一起跑到了天上。土地烤焦了，黎民一层层地饥渴而死。面对他人的苦难，太阳十兄弟不仅没有停止恶行，反而挑衅似地滥施淫威。
这十兄弟以为没有人能够奈何得了他们。可是，他们面对的是尧，一个伟岸的大丈夫。大丈夫总是具有威武不能屈的强势人格的。

　　尧愤怒了。一位神武的男子站了出来，他是后羿，著名的神射手。

　　那又是一个英雄诞生的日子。

　　太阳十兄弟懒洋洋地踱着步，相继来到了天上。他们没有意识到多行不义的惩罚将要来临了。一位穿着兽皮的赤脚男子，背着箭囊，手拿红色神弓，无惧于烈日的炙烤，步步走得虎虎生风。后羿登上了高山之巅，脚下是茫茫的东海。他面对着太阳十兄弟，挽起红色神弓，搭上白色神箭，拼尽全身力气，目眦欲裂，但听一声划破天空的长鸣，犹如云雀的声音，紧接着天地随之摇动，太阳十兄弟剩下了九个。

　　太阳九兄弟这才意识到大难临头了。可是他们醒悟得太晚了。后羿用神力再连发八箭，八日跌落，天地为之惶恐。当后羿准备搭出第十支箭时突然想起如果将这最后一个太阳也射杀，天地将陷入永远的黑暗了。他收起神弓，傲视那个惶恐不安的太阳，头也不回地走了。他的身后，耕田泛出新绿来。
这就是那个著名的英雄故事，故事的名字叫“后羿射日”。我们不是一个缺少英雄的民族，我们缺少的是对英雄的歌咏。文人骚客的笔墨着眼的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有关后羿的故事，历史记载的也就是那些简短的文字了。当然，我这里所要写的也不是英雄后羿，而是佳人嫦娥。随着后羿的出场，嫦娥新的生活开始了。一个女子与男子的生活往往是先甜后苦的，嫦娥也无法免俗。

　　尧召开了九天九夜的庆功会。人们高高地抛起他们的英雄，顶礼膜拜。欢腾的尘埃复于沉寂，嫦娥袅袅娜娜地上场了。后羿端起酒碗的手停住了，凉月如眉，轻影妙曼。后羿那颗英雄的心被一团温柔重重地撞击着。那一夜，素来以豪饮著称的后羿醉了，醉得一塌糊涂。

　　尧为后羿与嫦娥举行了盛大的婚礼。人们围着篝火，载歌载舞，衷心地祝福他们最勇敢的英雄与最美丽的女子。他们欢快的歌声我们今天定当听不懂，我们今天嘶哑噪杂的歌曲他们也是无法明白的。幸好，有汉字记录下了他们当时的欢畅。他们也许唱着“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诗经?周南?关雎》）；也许唱着“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子之于归，宜其室家”(《诗经?桃夭》) 。嫦娥皎洁的脸上泛起了红晕。她含羞地低下了头，躲避着后羿灼人的目光。众人的欢笑声渐渐远了，篝火时明时暗。后羿轻轻揽起嫦娥，绝世的娇艳就已在他的怀中了。

　　后羿的宽厚温暖的怀抱几乎要将她融化了。后羿迈着阔大的步子，几步跨入洞房，将嫦娥轻轻放在铺着兽皮的卧榻上。

　　月儿穿过淡淡的云雾，洒下清辉。清冷的夜风吹透了嫦娥蝉翼般的衣衫，轻抚着她微微颤抖的身躯。后羿跪在她身边，一寸寸褪下她的罗衫。月儿钻入云彩之中，久久不愿出来。

　　那一夜的后羿在短暂的温柔之后，突然像一头猛兽，而后满足地沉沉睡去。那一夜的嫦娥被深深地刺痛了，她并没有感到特别的欢乐。她抚摸着身边孩子似的男人，直到天亮。

　　后来，当嫦娥思念后羿的时候，她的心总会痛。原来，有了那生命唯一的痛后，女人就爱上了她的良人。

　　这是女人嫦娥。

　　洞房里开始有了烟火的温暖。嫦娥忘却了自己的美貌，忘却了舞蹈，甚至忘却了故去的父亲。她开始为她的良人缝制兽皮衣服，准备一天的饭食。她等待着他跨入家门的身影。那矫健的身影仿佛一道亮光将这清冷的房屋照亮了，也点亮了嫦娥疲惫的双眸。她喜爱人人敬仰的这位大英雄在她面前孩子般的纯真。她爱怜地望着他，仿佛一位慈母。

　　嫦娥也越来越期待夜晚。期待他灼人的身躯覆盖在她冰凉如水的肌肤上，这时候，她是良人怀里温顺的小鹿。

　　欢乐总是很短暂。

　　在遥远的西方，有一位女子唱到“良人属我，我也属他。他在百合花中牧放群羊。我的良人哪，求你等到天起凉风，日影飞去的时候，好像羚羊，或像小鹿在比特山上。（《圣经?雅歌》）”。痴情的女子中外古今总是一样的。等待与寂寞是痴情女子生活的绝大部分内容。

　　嫦娥开始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她成了英雄的女人，英雄背后的女人。后羿很少与她交流。他经常带着一帮人呼啸着冲入山林打猎。一去就是几夜不归。嫦娥睁大眼睛一夜夜地醒着，后羿在山林中一夜夜地逐鹿狂欢。

　　后羿不会忘记嫦娥。他喜爱那纤纤玉手呈上的饭菜，更迷醉与她身体的欢愉。

　　起初嫦娥总是依偎在这个孩子气的男人怀里睡去。在这种汗味儿、野兽的气味儿的混合中带着失落与委屈睡去。不知从哪一次开始。嫦娥不再躺在这个男人的怀里，那个怀抱不再温暖，也不再令她信任了。

　　后羿逐渐显露出龙章凤姿。他具有天生的领袖气质，所有的男人都愿意在他的带领下上山逐鹿，空手缚兽。所有的女人也都愿意匍匐在他的脚下，为他歌唱，为他跳舞。嫦娥除外。

　　如果一个人有了别的异性能够给他带来欢乐与温暖，真正爱他（或她）的人就会开始远离。

　　嫦娥总是会想起那一夜跪在她面前的后羿。那是她的良人也是她的孩子。现在的后羿让她感到陌生。
嫦娥试图规劝后羿。她渴望与后羿过上夫唱妇随、与世无争的生活。可是权利欲望膨胀的后羿哪里听得进去。他已经不满足于扑杀野兽，他还要掌握人的生死。

　　后羿率领民众杀了河伯。杀了河伯的亲眷，唯独留下了河伯的妻子洛嫔。她是仅次于嫦娥的美女。当两位美女在相遇的时候，嫦娥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后羿还是爱嫦娥的。作为男人，他要求嫦娥是他的全部，但是他只能成为嫦娥的一部分。在一次狩猎之后，他送给嫦娥一只粉雕玉砌的兔子，希望他不在的时候，这只兔子能陪伴嫦娥。而他还有很多的大事要做。

　　在后羿离开的日子里，嫦娥还是会让家里的烟火升起来。她还是会做好她和后羿两个人的饭食，派人将后羿的那一份送过去，再默默地开始吃饭。寂寞的时候，她就关紧家门。在后羿留下的气息中舞蹈、舞蹈，直到疲倦地睡去。

　　当后羿突然归来的时候，嫦娥会顿时手足无措。后羿大踏步地跨进来，猛地抱起嫦娥羸弱的身体，将他的温暖与热情倾泻在嫦娥的身上。她不是他唯一的女人，她却是他遇到的最好的女人。

　　后羿再次疲倦至极地睡去了，嫦娥一脸潮红地躲在这个男人的臂弯里，甜甜地睡了。

　　天还未亮，后羿就起身了。他没有看到，假寐的嫦娥眼中流出的清泪。

　　后羿越来越接近他的目标了。他称帝成了指日可待的事情。让大家更为崇敬的是，后羿从西王母那里请来了不死神药。这样的荣光，是连尧都不曾拥有的。

　　那一夜，微寒，又到初秋时节。嫦娥轻启素手，拨开帷幔，走了出去。嫦娥感到了衰老的声音。她老了，秋也老了，只留下满山的寒翠。等她回到房子的时候，卧榻上已经躺了一个人，是他，后羿。一股暖流重重地撞击在嫦娥的胸口，她很快冷静了。后羿从卧榻上下来，走到嫦娥面前，嫦娥再次感受到熟悉的温暖。后羿伸出粗壮的臂膀，将嫦娥久久地揽在胸前。终于，他松开了嫦娥，从怀里取出了那粒神药，放在嫦娥的掌心，又将她的手轻轻合上。他粗糙宽厚的手掌摩挲着嫦娥的脸，他要等待十五月圆之夜与嫦娥共同服下神药，与她永生！

　　后羿悄悄地站在嫦娥身后，等嫦娥藏好了神药，他猛地用一只臂膀将她夹在肋下。卧榻上，翻云覆雨。

　　嫦娥醒来的时候，她的身边空了。后羿也许到他的仰慕者中去了，也许到了洛嫔那里去。
十五之夜，月明如洗。嫦娥取出神药反反复复看着。第二天，后羿就要称帝了。而她，也将为后，成为帝者的后羿更多的女人中的一个。

　　白兔在嫦娥脚下欢快地蹦跳着，它的主人死死地捏着神药，望着天空的明月瑟瑟发抖。这时的后羿匆匆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这一夜，他已经等待地太久了。无上的权利与绝美的妻子是所有男人的梦想，后羿都得到了，并且，他将永远拥有。

　　在他即将跨进门的时候，嫦娥将神药完全放进了自己的嘴里，尽管，她清醒地记得后羿两人各吃一半的嘱咐。嫦娥的身子轻了，一股不可名状的力量将她托了起来。她的双脚离开了地面，慌乱中，白兔跳进了她的怀里。

　　后羿看到了从窗子飞出的嫦娥。他追了出去。

　　嫦娥看到了奔跑的后羿，她也许曾经想停一下飞升的身体；也许她还依恋着那个俊美的男子，可是，哪里由得了她，她又怎能轻易放弃这一深思熟虑的选择。她越来越高了，直向月亮奔去。衣袂飘飘，仙乐阵阵，嫦娥被带入月亮中唯一的宫殿广寒宫。

　　嫦娥满心欢喜。

　　后来的人总是感叹嫦娥与后羿的别离，想像着嫦娥的孤独。他们说“人间别离最堪怜，天上嫦娥恐亦然”。我们不是嫦娥，我们怎能断定她是孤独的呢。真正的孤独，是万千人中的孤独，是两个人在一起的孤独。这样的孤独，嫦娥都经历了。她选择了一个人，选择了一个皎洁、清静的所在。
我斜靠在院子里的竹椅上，心中某些地方突然豁亮了。不仅因为嫦娥。当现实让自己不堪忍受的时候，嫦娥的奔月人生也许是最佳的选择。

　　碧海的激流化作无边的长风，吹动了广寒宫如雾似梦的薄纱。一只周身晶莹洁白的兔子从帷幕中跑了出来。环佩叮咚，一位绰约的仙子，穿着素净的绫罗做成的衣服，隐隐散发出幽幽的兰香。她寻找着那只调皮的兔子，体态轻盈柔美，宛如翩翩飞起的鸿雁。

　　她就是嫦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