鞠水

　　那个周末照例去采购东西，看到一个人在卖乌龟，在一个脸盆里，昏黄的水，大大小小的乌龟大约有三十几只。我蹲下来看着这些以慢著称的小家伙，想起人性的有意思。在古代，乌龟有长寿之意。古人有以龟命名的习惯。《江南逢李龟年》的惊喜与诗意从年少时起在我心中吟唱至今。不知何时，龟又与男女私情牵连在一起，若称某男子为龟，在我的家乡西安，一场厮打是在所难免的。尽管如此，乌龟依旧自在地活着，宠辱不惊。
　　也许是有感于乌龟这种大智慧的生存哲学，我让卖龟人帮我挑一只。他说拿一对吧。我心里动了一下，说，好。我用一个小网兜提着这对被硬拉郎配的乌龟夫妻，带它们回家。
网兜的空间如此狭小，这对伉俪倒有些优哉游哉，亲昵地依偎在一起。到家后，我将它们放进一只雕花的小鱼缸里，注入少许清水，放进几片菜叶子。随着一阵咔嚓声，菜叶子碎成小片，再过一会儿，菜叶子已经被它们吃得无影无踪。
　　我一直认为乌龟是得大自在的动物，深得道家思想之妙。就连购买它们的时候，也给我提出了一个问题，是买一只，让它们相忘于江湖；还是买一对让它们相濡以沫。
记得《庄子·内篇·大宗师》里写道“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庄子的意思是，在干枯的河泽里两条鱼与其用嘴里的湿气去滋润对方而活命，还不如各自回到江河湖海，畅游，两两相忘。
　　  那是中学时读到这样的话，那时，对《庄子》懵懵懂懂，对爱情更加糊里糊涂。却总是喜欢与一位密友畅想未来。我们在下午饭后，晚自习前的下午，提前来到学校，坐在阳台上，望着远方的落日，唱着歌，诉说着小秘密。我们唱《兰花花》，唱《在那遥远的地方》。密友是河南人，时而还会来几句地道的河南梆子。而我却无法用秦腔回报她。少年心事渐渐感染了彼此。我们是自卑又骄傲的孩子，只有亲密的同伴才能让我们敞开心扉。她比我小3天，我像姐姐一样爱护着她。密友总说我对她的影响很大，将她从一个理科生转变成文科生。后来，我们都学了被很多人不看好的中文专业。可是在婚恋上，她却是我的姐姐。她教我知道，相濡以沫的生活无论如何艰难，总是好的。
　　那一年，她遇到了一个钟爱的男孩子，随后男孩子回到京城工作。她留在了长安。两人借助网络和手机，渐生情愫。半年后，女孩子抵京寻夫，两人结为佳偶。又半年，男方因工作变动，到澳大利亚的墨尔本，女孩子又不远万里伴夫同行。在他们初到国外的时候，也许是暂时无法适应。女孩子经常打电话给我，诉说种种不便的时候却没有一丝彷徨和犹豫。我问她寂寞吗？想家吗？她说不寂寞。有丈夫在身边，她不会感到寂寞。丈夫在哪里，哪里就是她的家。
　　密友的爱情与婚姻是幸福的。而我却经历着、旁观着更多的别离伤悲。密友的丈夫总说她傻乐，也许正是这种傻，这种认准了后的一往无前，成就了他们的幸福。
金朝著名的词人元好问说，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将情提到与生死同等的高度。因为人是不易动真情的。一生中能让自己动情的也就一两个人罢了。错过了，也许将终生不再有。人生的常态往往是庸常而黯淡。生活沿着这样的轨迹日复一日行进着，不经意地，有一个人闯了进来，如一束光，将对方寂寞的人生瞬间照亮了。也许在别人眼中他很平凡，在恋人眼里他却是万千人中遗世独立的那一个。
　　人常说相爱容易相处难。很简单的话道出了恋爱的真谛。多少人在在争吵中消耗完了爱意。爱情，往往变成了两个人之间的战争。这个时候，爱情成了搅拌了蜂蜜的毒药，最后只能因彼此的错误而失离。
　　有一对朋友曾经很相爱，他们志趣相投、琴瑟和谐。情浓时，男方写诗说，她是他的梦。她是穿透浓厚云层的阳光，是来自遥远草原的歌唱。她是他一个做了三千年的梦。他们是范蠡挽西施泛舟湖上，是司马相如抚琴卓文君当垆，是赵明诚与李清照把酒黄花。她是他深深的梦。
　　男方这守望千年等来的爱情在一年的剧烈争吵中就雨打风吹去了。情去时，他们在各自的事业中忙碌，双方皆敏感而自尊，不愿意将自己心事吐露给他人。许久以后，我和女孩吃饭，不知怎么触动了她的心事，她叹息良久，说，他们分开后，留下她一个人在风雨中独自彷徨。夜很黑，她找不到路了。她苦笑着说，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然而，她真能做到相忘吗？如能相忘，她又何必说上述的话呢？时间是世界上最好的良药。当别离的人们渐渐麻木的时候，留下的是无尽的苦涩的况味儿。如同阿Q，不过，他们是爱情中的阿Q，分明想在爱人肩头痛哭一场，却宣称，宁愿在悬崖上展览千年。
春花开了，秋叶落了。几个冬夏，这些相忘于江湖的人们，在孤寂中走到了青春的末尾。尽管，他们依然委屈地觉得自己是孩子。人生苦短，他们却什么都没来得及做。
相忘于江湖，是聚散两无缘，不得不相忘的被迫选择。是许多痛的萦回后，自我解脱的方式。选择了相忘于江湖，其实也是接受了某种宿命。看似洒脱，其实有一种纠缠着的无以名状的伤。
　　大龄男女就这样炼成了。
　　不久前，因了一个我不曾想到的机缘，和一位数年不见的朋友见面了。在书店门前等待他的时候，我一直很紧张。我幻想无数种相见的场景。谁知，不经意地回首，他就在旁边。
其实，在这数年里我们也视频了几次。有2、3次甚至是彻夜长谈、也彻夜视频。可是，当他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有一种挥之不去的陌生感。一如初见。
我们到书店挑选了他需要的教学参考书，在选书的时候，那种陌生感一丝丝地开始剥离。当然，这也许仅仅是对我来说。我很庆幸选择了一个最合适的约见的地方，让我们有了共同的话题而不至于冷场。我更加庆幸没有看到一个猥琐的男人来到我身边。很多感觉依然没有改变，　　曾经所珍视的东西居然没有被时间消磨掉。
　　多少人的再次相见，是那样的失望与不忍卒睹啊。
　　吃饭的时候，我和他提到了我的那位密友。她是我们共同的朋友。我还告诉他我的小乌龟夫妻。后来，我们在炎炎的烈日下走了很久很久。走过了很多熟悉还有陌生的地方。
　　路上，我告诉他，我有一位学生看了我QQ空间的文章后，留言说，许多文章让他流泪了。这位学生还说我QQ空间的个性签名相忘于江湖，多美。我给学生回复说，那是因为你还是个孩子，所以你会觉得美。
我们都笑了。
　　回到家，我给小乌龟换了水。我希望在我的照顾下，它们能轻松愉快地生活着，在每一个白天和黑夜，每一个晴天和雨天，都能够与我在一起。
　　既然无法达到相忘于江湖无欲无求的至境，还是相濡以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