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的那年元旦，指的是88年元旦。是我在国外过得第一个元旦，也是很狼狈很尴尬的一个元旦。

87年公司在毛里塔尼亚承揽了一项工程，当年九月末，我带几个先遣人员先期赶到毛塔，前期几个月的大部分时间都在首都商谈采购设备、燃油、活动房等事宜。到这年的年底，几十号施工人员陆续从国内到达工地，准备第二年正式开工。按约定，我要在元旦回工地和大家一同过年，为此，前几天就开始张罗着购买年货。当时的出国施工人员所需的生活物资，还都沿袭着外交人员的物资输送途径和程序，每年的年末各个驻外机构和项目组，按国内出国人员服务公司提供的清单，选择自己所需的各类生活物资登记造表，国内出国人员服务公司按登记所需向各方发货，由于享受免税待遇，就是加上运费也很合算。而且来自国内的食品类更是符合中国人的口味，特别是酒类饮料，在毛塔这样的伊斯兰教占有主导地位的国家是被严格禁止的，只有通过外交供货渠道才能够入境。由于我们刚到两个月，没有赶上当年的供货计划，只好与使馆、经参处以及其他已经在当地的项目组协商，从他们手中调剂部分物资已解决初期所需。经多方调剂，总算是搞到了一批咸菜、干菜、调料，还有几箱白酒、啤酒。又从首都市场上买了一些水果，整个箱式皮卡车内所有空间都被各类物资塞得满满的，只留下了几个人的位置。

12月30号那天，我们一行四人开着新购置的越野性能极好的皮卡车离开首都向600公里外工地进发。

毛塔是沙漠国家，出了首都就是浩瀚的沙漠，公路便进入了一望无际的沙漠中。这里的长途公路都没有路牙子，黑色的沥青路面像一条蟒蛇逶迤前行在金黄色沙海里。司机是跟我相随多年的老驾驶，车一开动，他就打开了车上的音响，狭小的车厢里荡漾着邓丽君那缠绵甜美的歌声。窗外是一望无际的大沙漠，持续多日的风还没有停下来，出发时风势小了一些。路两面的沙丘起伏连绵直达天际，看得见迎风面的沙粒被风推着一层一层地移上沙丘的顶端，又从背风的一面徐徐滑下，沙丘就是这样在沙漠中缓缓移动。被风从沙砾中剥离出来的细尘，弥漫在天穹之间，似雾、似霾，灰蒙蒙的，遮住了远处的视线。尽管天气昏暗，但由于明天就是88年的元旦，想着能和几十号工友一起在异国他乡欢聚第一个元旦节日，心情还是很舒畅。

汽车开离首都70多公里，一座沙丘横在道路上，几米宽的公路只剩下窄窄的一条缝。司机放慢速度，想沿着沙丘的边缘通过。倘若是硬土坡，按照当时的坡度，慢慢开过去应该是没问题的。然而，第一次在沙漠里开车的他，此时也成了新手。左前轮进入沙丘，就陷在原地打滑，硬地上的右前轮仍径直向前，四轮驱动的皮卡车，此时在三轮驱动下，自然地偏向沙丘上端驶去。没等我们反应过来，车已经从沙丘上侧翻下来，四轮朝天地躺在了路边的沙地上。车顶瘪了，前面的风挡玻璃碎了，四个车门都被压挤得严重变形。满车厢的物资，从洞开的车窗滚落出来，周围几十平方以内一片狼藉。几箱水果如天女散花般散落地上，酱油、醋和酒瓶也冲破了包装箱滚落一地。幸亏是在沙地里，这些玻璃的瓶瓶罐罐都还没有破碎。

发动机任然在轰鸣，录放机里邓丽君还在悠闲地唱着“又见炊烟升起”。我们几个人都被搞了个大头朝下，十分狼狈地从破门窗处拱了出来。司机可能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况，扑通一下就跪在了车前，好像不如此就不能表白他心中的愧疚。其他几个人也被这种情景惊呆了，都木木地坐在那里看着四轮长天的汽车，一下子竟不知所措。“快收拾东西！”从车厢里钻出来的我，头脑还十分清醒，看看几个人都没有受伤，意识到不幸中还算是万幸。事已如此，只有尽快收拾残局，说什么其他的都没用。

就在此时，从几辆过路的车上下来了一伙黑人朋友，他们好像对这种事情见惯不怪，纷纷伸出援手。先是帮我们把翻倒的车身掀起来扶正，又帮我们把散落的食品一一收拾好塞进车厢。当我们想拿些东西酬谢他们时，这些黑人一边摆手谢绝，一边用生硬的中文说着“西诺娃（中国人），朋友！”。此时此刻，我们真真实实地感受到中国援非外交的成功。中国人用几十年的无私援助，结交了这些热心的非洲朋友。多少年后，每当我忆起这次车祸，眼前就会闪动着那些个黑人朋友的身影。

车身破了，机器还完好无损。一番折腾就过去了几个小时，距离工地还有500多公里，肯定不能再继续前行了，只有返回首都再作计议。我们把引擎盖用绳子捆结实，几个人屈身蜗在塌了顶的车厢里，各自用手紧拽着已经无法关闭的车门。没有风挡玻璃，司机只有戴上眼镜来抵挡迎面而至的风沙。天色已经昏暗，车灯破了，幸好随身带有手电筒，此时只有用它应付，司机就借着这微弱的灯光小心翼翼地找寻着前行的道路。70多公里的里程，我们足足用了3个多小时，才挪动到了首都的驻地。

那一夜真不知道是怎样度过的。由于首都与工地之间没有通讯联系，工地上的人不会知道我们为什么没有按时回去。事后有人告诉我说，当时他们猜测我被使馆留下参加国庆宴会了。也没有更多的说法，只是抱怨我们无论如何也应该把食品运到工地，让大家也好好过个年呀。岂知我们更是有苦难言。国庆前夜，使馆都会有宴请当地官员和友好人士的活动，照例要邀请各项目组和中资机构的领导出席宴会。我也在被邀请之列，但是因为要赶回工地，事前特向大使告了假。没想到晚上会如此狼狈地折了回来，哪里还有心思去参加宴会。第二天一早，大使到个中资机构看望大家，见到我还在首都，很是惊奇地问我：“不是回工地了吗？”，我十分尴尬地说：“途中出了事故，正要去使馆汇报。”大使看了看停在院子里的那辆破车，一下子就明白了，对我说：“人没出事就好，就留在首都过年吧。”

唉，这个年过得真是狼狈，狼狈得让我一生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