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转过身来，看到对面忽然走过来一个陌生男人，吃了一惊。他似乎在和我打着招呼，又似乎在诉说着什么，不一会儿，他竟然斜着穿过大路，走到了我的面前。

这是一个烈日炎炎的下午，我们来到了伊犁洲特克斯县的琼库什台村。在小木屋里盘腿坐着有些时间了，我不住地往碗里加奶皮子和奶酪，接连喝了三碗奶茶。据说，哈萨克女人是全球优质服务的忠实执行者，只要男主人不睡，家里的客人不走，哪怕通宵达旦她都得在一旁好生伺候。这样的说法激起了很多男人的无限向往，他们甚至愿意躺在大炕上马上做一个这样的梦。

而我，还是选择了再到外面转转。

问了几个人这里有没有学校。好不容易，有人大概听懂了我的话，只是用手指指，告诉我学校在那个方向。好奇心驱使着我穿过低矮的村舍，走到了一条大路上。

在我遇到这个男人之后，两个男孩正在家里悠闲地看着央视10套的《功夫熊猫》，尽管屏幕上不时有马赛克跳跃，可他们还是不住地哈哈大笑。陌生人走进了屋子，也没有打断他们对于电视的关注。在我遇到这个男人之前，还有三个孩子并排走在这条大路上，我问学校是在前面吗，他们怎么也听不懂，只是笑着赶紧从我身边走开。

通往学校的大路裸露在烈日之下，显得格外寂静。在陌生的寂静里，阳光也把我的犹豫和紧张晒出来了。是不是该返回呢？尽管那座小学的白色房子已在路的那一头露出了轮廓，可是，要把脸贴在窗户上看清黑板上的字，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集中的时间快要到了，我很容易为自己的半途而废找到了一个非常过硬的理由。

我转过身后，看到了他正在向我走来，而且很快就到了我的面前。他叽里咕噜了一通，本来我就听不懂，再加上内心的紧张不安，更听不进去了。

终于，他用手指了指我的手机，不断比划，还含含糊糊冒出了两个字：拍照。

我指指手机，再指指他，问你要拍照？

他点了点头，然后笑笑。

他要我为他拍照，这我没有想到。我指指对过，他站了过去。

我快速点了一下，没有在取景和角度上多花一点时间。他站过来，指指手机意思是要看看他的照片。我打开图库，点到最新的一张放给他看。在耀眼的光照下，居然一片黑屏，我和他其实都没有看到他的影像。我安慰他说，还可以，蛮清楚的。可是，他却摇摇头，然后，要我重新为他拍一张。这次，他照我的意思站到了路的另一边，在闪光灯亮过之后，他很快又跑到我面前，等待他的影像清晰呈现。和上次一样，这次仍然没有看到什么。还是没看到自己的笑脸，他似乎有些失望，但是，拍照的心愿总算因此满足，他还是朝我笑笑，然后离开，再没有说一句话。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拍照时代。人们忙着拍与被拍，甚至有意无意制造了一个个“艳照门”；因为拿着相机的人越来越多，摄影与拍照似乎成了意义截然不同的两个名词；作为大众旅游最懒惰最快捷的记录方式，拍照本身已经融入了旅游之中，并被形象地用于概括旅游——上车睡觉，下车拍照。人们什么都拍，甚至会和一只烤全羊亲切合影留念，而后还津津有味地告诉别人，这只烤全羊肉很香皮很脆，很好吃的，不信你看照片。

现在，我再次端详手机里的照片，看到了这名陌生男人的笑容，心里生出许多的感慨。

他的鸭舌帽是不是从冬天戴到夏天，一直没有换过？

这么热的天气，他为什么还穿着厚厚的毛衣，是因为要去往草原深处或者山的那一边？

他长着一个鹰钩鼻子，为什么会穿着这么一件破旧而软得没了棱角的中山装？他的这件中山装又有着怎样的来历或者前世？

他的衣服口袋为什么都是鼓鼓囊囊的，难道里面装着的是他全部的秘密或者全部的行李？

他的笑容是完全发自内心的单纯还是参杂着岁月的纹理？

他的双手拽着的那个瓶子装的是什么？是被遮挡了品牌的矿泉水还是刚刚灌装的河水？

他脚下的那双鞋子丈量过多少公里？

他现在去到哪里？是在某个寄居的地方喝着奶茶还是在山坡上和白云一起看着那些牛羊？或者，他只是一名匆匆路过库什台的过客，已经离开不再回来，就和我一样？

他知道照片不属于他，他要的只是一个拍照。下次，我能不能像他一样跑到一个陌生人面前和他说，你，拍照，我。照完之后，我也只是看看，然后带着满心的欢喜转过身去走向生活的那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