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笛
(2010-02-25 18:40: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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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我又想起了我的童年………… 我们的小村庄,隐没在无边无垠的库伦达草原上。是不是谁都想象得出,真正的草原什么样呢?那是一片平平坦坦的平原,向四面八方的天边伸延,一望无际,上面没有一棵灌木,也没有一棵乔木。冬天,草原被白雪覆盖,一直白到地平线;夏季,草原上长满了被烈日晒褪色的褐色野草,小岛般东一处西一处呈淡白色的是苦艾,发出刺鼻的气味。再就是一块块秃斑似的在阳光下闪烁的盐土。在这一切的上面,是辽阔的天空,也是淡白色的,活像夏天晒变了颜色的农妇的头巾。 在你亲眼看见草原之前,很难想象出它是什么样的。在画家们的作品中,也几乎完全没有草原。画家们喜欢画多阴的阔叶林,青草地上布满了太阳的反射光点;陡峭的海岸和雪白的浪花,以及光和影的闪变异常明显,异常花哨的山景。 不过,你试试画草原吧!例如冬景。你画一条直线(最好用尺画),将一张白纸分成两部分——这是地平线。你把下半部分涂成淡蓝色:草原被雪覆盖着。上半部,也涂成淡蓝色,颜色更淡一些——这是草原上面的暗淡天空,这样,草原的冬景就画好了。你把这张画颠倒过来看——也差不多。 实际上,草原永远是独一无二的!夏天艾蒿呛鼻的苦涩气味,压过其他一切气味。空气里充溢着艾蒿的气味,衣服被艾蒿的气味浸透了,湖水散发出艾蒿的气味,连牛奶都变得有些苦涩,带点艾蒿的气味了。 在酷热暑天,当空气被晒到白热化而凝滞不动时,突然刮起一阵热风,在辽阔的草原上,仿佛立刻从地底下钻出了似的,扬起黄色尘土的旋风,奔腾着,旋舞着,把沿途遇到的一切一切都卷起来,携入高空。然而天气温暖宜人时,月夜与非凡的宁静融为一体,黑麦田里鹌鹑的一声鸣叫,隔着数俄里远,都可以听见。蔚蓝的寂静有一种魔法,使人开始感觉:云霄里的微绿色的星星在互相碰撞,发出水晶玻璃般清脆的声音。有时,一朵透光的云遮住月亮,奇形怪状的影子便在草原上奔驰起来,好象一群野马耸立着迎风飘舞的鬃毛…… 不过,我并非想描写草原。总是这样,只要一触及亲切的往事,就很难简简单单地用三言两语来摆脱进入脑海的影像,也只好随其自然吧……其实我只不过想说说,我童年时代居住的小村庄,离热闹的城市和大马路有几百俄里远,因此如果在那里出现一个陌生人,就会成为一件大事,村民们将会长时间地对他评头论足,议论纷纷。 战后就来到我们村庄的是这样一个人,特罗莎大叔 —— 一个身体瘦弱的男子,满是皱纹的脸上,有两只蓝得出奇,蓝得像阳春的天空似的眼睛。 听说,他的故乡在库尔斯克近郊,那儿被德国人烧了个瓦片无存,他的父母也不知去向,音信皆无。他的一位战友,我们村里的尼可拉伊本人还在国外某地工作,尼可拉伊的父母像欢迎亲生儿子一样收留了这位残疾战士,于是特罗萨大叔就住在他家里了。他的颈部受过重伤,因此总是歪着头,那姿势活像一只凝视着谷粒的麻雀,特罗萨大叔那张宽帽舌下晒得黑黝黝的脸,和特别敏捷麻利的动作,也使人模模糊糊地联想到麻雀。 他当了集体农庄的牧羊人。一天早上,朝霞初现,我们全村人都被一种奇怪的声音唤醒了。以前我们从来没听见过那种声音。无拘无束的悦耳的旋律,在深蓝的空中飘荡,忽高忽低,若隐若现……连大嗓门儿的雄鸡都惊得停止了打鸣;椋鸟则改变了它们的曲调,随声伴唱起来。村里的老大娘们觉得奇怪,跑到门外来瞧。只见特罗萨大叔面带自豪,大步流星地在村里大道上走着,他仰着头,在吹一支用直直的牛角做成的长笛。他就像按手风琴的琴键似的,用手指头按他那支笛上的小洞,吹出的音时而慢长时而洪亮,时而像春天的溪水一样细碎而温柔。 不久,全村人都听惯了这清晨牧牛人的笛声。黎明,它唤醒了农妇们,那些被繁重的劳动和过多的忧虑压得经常愁眉苦脸的女人们,现在都会对特罗萨大叔微笑。 母牛更是叫人难以理解。以前的牧牛人要费很大劲,才能把牛群从村里赶到村外去——放大炮般抽得山响的鞭子,抽的母牛东躲西藏,时常闯入人家的院子和菜园。现在,牛群却自己走出大门,走上大道,规规矩矩地跟在特罗萨大叔后面,顺从地走向田野,就像一支在统帅率领下的有犄角的军队。 不少人感到这件事不可思议,我们孩子们也都十分惊讶。 “大叔,牛会听音乐吗?”我们问特罗萨大叔。 “当然,”他不动声色地回答,“我的牧笛可不是普通的笛子,这是一支魔笛。” “还有魔笛?”我们半信半疑地说。 “唉,你们要是不信,那就在明天大阳出来之前,到阿尼辛池塘边去看看!我让你们看见比这还要奇怪的事儿……” 晚上,我们跟母亲说好了第二天早上早点叫我们。天刚蒙蒙亮,我们就到池塘边去了。特罗萨大叔和他的牛群已经在那里。 阿尼辛池塘的边上,长满了绿色的浮萍,那里的水颜色很深,但却是透明的,很像黑色玻璃瓶子的玻璃。宽大的睡莲叶子浮在黑乎乎的水面上,像一些缝上去的大补丁。 一阵微风吹来,池塘中起了涟漪,睡莲的叶子在水上噼噼啪啪地拍起了巴掌。一条凶猛狗鱼的身影,在水深处一闪而过;一群小鱼蹿上水面;一条极小的小鳊鱼掉在叶子上,打了几个挺儿,翻了几个跟头,又重新扑通一声落回水里…… 特罗萨大叔答应过让我们看奇迹,于是我们等待着。稍扁的火红的太阳,从地平线下冒了出来,开始缓缓地上升。就在这一刹那,奇迹发生了。 “你们瞧着,我一吹魔笛,睡莲的花就开了!”特罗萨大叔郑重其事地说。 清脆的牧笛声,惊破了清晨的寂静,周围睡梦中的世界一下子苏醒了,从草原上发出了自由而奔放的悦耳声音;看上去卷得紧紧的褐色睡莲花蕾开始绽裂,蠕动——活像在起飞之前舒展翅膀的金龟子。我们眼看着睡莲慢悠悠地开了:从花蕾里,先露出耀眼的洁白色,然后伸出了晶莹的花瓣。阳光射过它们,变成了浅粉色。 这奇迹,这并非梦境中的童话,使我们像着了迷似的呆立在池边。牧牛人还在继续吹魔笛,把他那做工粗糙的牛角笛子,时而放得很低,时而举向天空。他脸上的那双水汪汪的眼睛,蓝得像矢车菊。我们忽然发现我们的特罗萨大叔还非常年轻,只是被战争折磨得憔悴不堪,面目全非了…… 打那以后,已经过去了许多年。我早已识破了特罗萨大叔的魔法:我从知识性读物里知道,睡莲有一个有趣的特点——总是在同一个时间开放,早上6点开,晚上7点钟闭合。 是的,童话里才有奇迹。但是,在我的童年时代,残疾牧牛人用做得很粗糙的魔笛吹出的那个童话,至今还活在我的心中。直到今天,我还能在想象中看见草原上那个愉快的早晨,睡莲的花,在黑黝黝的水面上缓缓地展开,活像夜空里逐渐明晰的硕大的白色星辰,只是在草原上才有那样的星辰。 我不知道,会不会有某个人跟睡莲的花一样纯洁的、充满朝气的心,迎着我的童话开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