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边地毯上堆的书，小半是日本文学。坐在地上看书时，一不小心就可能压着了夏目漱石的猫：“它把两腿使劲向前一伸，把头用力向下一压低，打了个大呵欠。”或是压着了三岛由纪夫的樱花：“花是素白的，在盛开的花瓣中，花蕊部分的星是深红色的，好像钮扣正中的缝线，一丝丝系得牢牢的。”

日本作家们，总是把他们笔下的美，写得极其细腻、传神，绚烂，写到极致，像一枝孤独的樱花树，雪白的花瓣在月光下静静飘落下来。——那个狭窄的岛国，很多东西与我们一脉相承，但和我们推崇的中庸不同，性格极端的日本人偏偏推崇极致，三岛由纪夫就说过一句极为忧伤的话：我一生中遇到的最大的难题就是美。

最近在读三岛由纪夫的文集《雨中喷泉》。——三岛的文字无疑是美的，但这种美却带一点决绝的、自我厌弃之感，显得分外刺眼。

早期，在需要做出一些成就给父亲给世人看的时候，三岛迎合了大众的审美，自我隐蔽，用小说去表达自己的“社会自我”；直到那篇《太阳与铁》，他才褪去了现实的“壳”，审视自己真实的内在，读《太阳与铁》让我有点理解了三岛由纪夫在壮年必死的决心，他对死抱有的浪漫冲动：以完美的身体完成悲壮的死，这才是对美的浪漫完成。

美到极致是忧伤。

还有百读不厌的《枕草子》，这是日本古代的朝庭女官清少纳言的随笔集，生活中无意的语言，随意的人和事，宫廷中的情节和对话，信手拈来，文字典雅，晶莹透亮，如同一块翡翠，宁静又熠熠生辉。

“自然万物都是有意思的事”，这是清少纳言的口头禅。

她关注寻常生活的东西：清晨衣襟沾满露水，黑暗中的轻声细语，白色衣襟上绣的红梅，连一封信都是摘一支小小的梅花附上的，极有情致，这是对生活发自内心的热爱，所有复杂的生活到她那里都成了简洁的美好，世事沉浮只留下宁静的回味，这是一个身在束缚中却有自由灵魂的女人，她的一些人间欢喜，明净妩媚，极美，但读来不知怎的总有忧伤。

与她同时期的也同是一代才女的作家紫式部，写了一部才华横溢的《源氏物语》，是世界上最早的长篇写实小说，被称作“日本的《红楼梦》”。

紫式部笔下，宫庭的男女感情是阴郁而华美的，艳丽到尽头就是一种深深的看不见的寂寞。

最近看的是丰子恺的译本，一套三本，很好，很大气、对人物的内心感觉把握出神入化。记得多年前看过的叶渭渠译的版本，还配了一些插图，人的神情清淡忧伤到极致，拽地的长裙，散落的长发，媚眼如丝，清清的竹帘，可以听见的琵琶，园子里爬满了刺藤，月色如水，一壶清酒彻夜长谈。

书中描写源氏在阴翳的午后，去探望自己心爱的女人，从屋外的帘子里偷偷望去，那穿着紫色长衣抚琴的寂寞背影，暗香浮动，冷艳之极。——生活在宫廷里的人，高处不胜寒，人与人本质上是无法沟通的，所以人人注定寂寞。这种忧伤的美感，延续下来，一直影响到了永井荷风、德富芦花、谷崎润一郎和川端康成们。

这样的文字带给人加倍的清冷。

从另一个侧面看《源氏物语》，只看到忧伤的美感。我一直想找《源氏物语》拍成的影片《千年之恋源氏物语》光碟，遍寻不得，听人说会看得不寒而栗：

开场就是冬夜，白雪下面蓝黑色的水塘，一朵红梅悄然落下。

一千多年前的日本平安王朝，那样的男人女人，那样阴翳而忧伤的歌。

大雨如注的夏日午后，无端的，就被这样的美劈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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