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记得志村福美在片中说起廖草染蓝，就像说起心爱之人一般深情款款，“要说染蓝有什么困难么，那就是察颜观色。蓝的心情不好，就不漂亮，一次染得太多，蓝就会疲劳。反正想要让它正常发挥啊，就要用那么多时间，因为蓝是活生生的……”

1924年出生在日本滋贺县的志村福美，今年已经96岁，是日本国宝级的染织艺术家，以使用植物染的线编织的紬丝织物而闻名。前不久听说她的传记随笔集《一色一生》的中译本出版了，马上下了单，到手之日正是白昼最短的冬至日，迫不及待地读完后，觉得此时的氛围与“一色一生”格外贴合：用一生探索一色，必经的暗浊一定长过夜尽后的光明。

染色、鉴色、收集织物，竭尽一生之力制造和传播美丽，为一种好看的颜色等上几年……志村福美的织染如同艺术创作，她的一字一句，又像经纬交叠穿梭，透露着美感，她的思考，也像植物染般纯净天然。

“长年与植物染料打交道，我遵循着某种牢不可破的法则。譬如春日薄暮时分，京都的山峦雾霭迷离，笼罩在一片难以言状的蓝紫色柔光中。这种色调，来自湿润的自然所酝酿的微妙变化。要织出这样的颜色，是至难的事。但正如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只要与自然的流转朝夕相对，人心终能通晓这些美妙色彩背后的自然条理，色彩便会在某一刻不期而至。这一切不称之为技巧，而是对自然的回应。”

“时常，我会将这一束线置于案上，静观不语。凝视久了，恍惚觉得它已不是一束线，而是一卷正向我传诵内义的经文。这束线已放了七十多年，与正红相比，它略带黄调，近似于燃烧的火焰，却又极静，是至今依然闪耀着深邃光辉的绯红。这种深茜染，染一贯线须耗费一年半时间，在茜染的染料和锦织木（榊木的一种）的木灰水中反复交替浸染一百七十次方可染成。”

“今天直到黄昏都在与色彩游戏。年轻时的我更多的是在与色彩搏斗，如今因年岁的增长，比年轻时多了一份从容，能更大胆地织入各式色系，就像在与色彩交谈一般。有时候也像在敲击音键，沉醉于丝丝余韵之中。鸠羽鼠色的经纱幽淡，如一幅色调微妙的画布，用薄鼠、薄茶、薄紫色调都无法准确描绘……”

其实，我对日本人极致推崇的“植物染织”无甚了解，也从未见过志村福美的作品实物（书中倒是附了不少极具魅力的照片，以后再去日本，当去京都美术馆欣赏一下那些作品），但仅仅通过这样的文字，其织物中不可思议的色彩就迷住了我。那植物染色，纷繁却又浑然天成，如风过，如雨落，如云开，如霞灭，超越了视觉的愉悦而仿佛打通了五感。

书中还记有许多她获得染织原料的有趣故事。

“每年深秋，一位家住大德寺的老妇人都会专程给我送来上好的栀子果实，把它捣碎蒸煮，由它染出的颜色非常新鲜，稚嫩如雏鸟。”

“山边散步，忽见一位正在焚烧废树枝的老人，这是山茶树枝，山茶的灰是植物染色最好的媒染剂（用以提高染料植物染色牢固度的材料），当场下订单，每年获得了一批山茶灰。”

“某次偶遇砍樱树的人，这样的机会极其难得。遂求得樱木，大家一起连夜把树枝扛了回来，马上剥下树皮进行浆染，如云霞一般美丽的樱色原原本本地出现了……”

有个从事艺术评论的朋友说，“日本的许多工美书都可以读出爱情和宗教的意味。专注绝不是狭隘，只是集中全力以作品去建造与生命的连接，让即使千百年之后的人，也能摸出那创造一刻的体温。”——信也。如志村福美对自己所做之事的郑重和委身，就具有这种“爱情和宗教”的意味：“色彩不只是单纯的颜色，它是草木的精魂。色彩背后，是一条从一而终的路，有一股气韵自那里蒸腾，那是比色彩更古老的、慈悲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