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间迟缓平静的放射科候诊厅里，病人其实不算多，多数人戴着帽子，有的是为了御寒有的是遮掩化疗后的秃发。有个胖大爷看着强壮敞亮，站起来走过我面前时，赫然看到他腰间挂下的尿袋；有坐轮椅来的大叔干瘪得像个纸人，颤巍巍的站起来签测试知情书时，差点一个趔趄摔倒，被后面推轮椅的护工一把抱住了。大叔看着衰弱得不行，和护工说话时却一脸的不耐烦和不高兴，像是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耐心和善意；一个白领打扮的漂亮女子陪着的应该是她的丈夫，丈夫佝偻着腰，帽子盖脸看不清长相，女子很焦虑，在走廊里走来走去，用礼貌又字正腔圆的声音，不停的问护士，怎么还没轮到他们检测？被护士忍不住训斥后才停止了询问。

老朋友是这个大厅里最优雅的人，神情安雅平静，虽然住院，一头栗色长发依然打理得丝丝可见光泽。她也是唯一没有人陪独自来做检测的，女儿在美国读书，丈夫又正好到外地出差去了。我们两人聊天，轻声细语的等待叫号，等待她的检测的最终到来。

这样的地方，觉得像是一个“汽车修理厂”嘛，这些汽车都有过欢乐奔腾的故事，如今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破旧残败了，不得不被送到这里来，它们的配件也四散各处，等待着被维修或者置换，然后再组装成能够上路的样子……朋友被我逗笑了，怼我：胡说八道吧，反正不是摊上你生病，对吧？吓得我赶紧住了口。

真的，我医院向来去得少，大多为陪护和看望病人才去。——父亲离开后，我才第一次意识到，父亲生前还充当了一个角色——庇护我远离死亡。当父亲健在的时候，我从未思考过自己的死亡。一旦父亲不在了，我突然发现死亡和自己之间没了阻隔。不管我愿意不愿意，对死亡之海再也不能视而不见了，也明白接下来就轮到自己上场了。母亲还健在，死亡之海的半边还有她为我避着，但也是日益清晰的逼近了。

老朋友检验的结果依旧是模糊和不乐观。她说，以前听别人的经历，觉得就是陪伴和全力治疗，等到了自己身上，才知道这期间的每一个决定都是考验：要不要治疗？怎样区分有效治疗和过度治疗？后果的对比……步步维艰，举棋不定。

我一直陪着她，直到她丈夫的电话打来。他们就治疗的方法、途径、效果在电话里细细讨论起来，刚刚还很平静的朋友，忽然开始不停的抱怨起来。我听着，心里明白，她这是害怕啊，心里害怕又不敢直说，抱怨一下总行吧？——这一天又一天的生活里，人人都有害怕和委屈，而她才是目前阶段最不容易的那一个。

回到家的我，心情似乎还停留在医院里的低沉和阴翳中。远处天边的夕阳和晚霞像是对生命的一次演示：再辉煌的正午时光，都会来到这一刻，依旧美丽，却终归已接近这一天的尽头，“岁月人间促，烟霞此地多。殷勤竹林寺，更得几回过”（唐代诗人朱放）。

但明天的早晨和正午依旧会到来。无法改天命，我们能做的，也就是尽人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