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尼西亚巴厘岛上古老的母亲庙

史铁生在《秋天的回忆》里回忆母亲：双腿瘫痪后，我的脾气变得暴怒无常。母亲进来了：“北海的菊花开了，我推你去看看吧。”她憔悴的脸上现出央求般的神色……见我点头，她高兴得一会坐下，一会站起：“那就赶紧准备准备。”“哎呀，烦不烦？几步路，有什么好准备的！”她也笑了，坐在我身边絮絮叨叨地说：“看完菊花，咱们就去仿膳，你小时最爱吃那儿的豌豆黄儿。那回我带你去北海，你偏说那杨树花是毛毛虫，跑着，一脚踩扁一个……”她忽然不说了。对于“跑”和“踩”一类的字眼，她比我还敏感。她又悄悄地出去了。

“她出去了，就再也没回来。邻居们把她抬上车时，她还在大口大口地吐着鲜血。她早已重病在身，只是为了儿女，一直拼命挣扎着不让自己倒下，别人告诉我，她昏迷前最后一句话是：“我那个有病的儿子和我那个还未成年的女儿……”

莫言写自己的母亲：“母亲给我最初的记忆是她坐在一棵白花盛开的梨树下，用一根紫红色的洗衣棒槌，在一块白色的石头上，捶打野菜的情景。绿色的汁液流到地上，也溅到母亲的胸前，空气中弥漫着野菜汁液苦涩的气味。那棒槌敲打野菜发出的声音，沉闷地敲打在人心上，而愁容满面的母亲，嘴里竟然哼唱着一支小曲！”

“在我们家最艰难的时刻，我总担心母亲撑不下去走上绝路。每当我下工归来，一进门就要大声喊叫，听到母亲的回答，心中的一块石头才落了地。有一次母亲没有回答我的呼喊，我感到最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不由地大声哭起来。这时，母亲从外边走了进来，追问我为什么哭。我吱吱呜呜说出我的担忧之后，母亲笑了：孩子，放心吧，阎王爷不叫，我是不会去的！”

……

脑子里闪过这些片段的时候，我正在医院里母亲的病床边呆坐。

母亲自从几年前开始罹患小脑萎缩之后，能做的事情已经很少了，有时还会莫名地添一些乱，搞得我们很无奈，甚至是不快。但只要有片刻的清明，她还是尽力想照顾我和弟弟，是很多余的照顾；尽力替我们考虑，也是很多余的考虑。——那一刻，我们都很惭愧，在记忆失去的地方，占领那里的还是子女，和成为本能的母爱，尽管她早已到了需要依赖我们的时候。

不久前母亲摔了一跤，股骨颈骨折。及时手术置换了髋关节，本来已经可以慢慢走路，但她半夜起床，不慎又摔了一跤，股关节边缘出现骨裂，又得卧床两月，这个春节她是在医院里度过的。保姆愧疚加后怕，觉得这样下去责任太大，干脆辞工走人了；春节里哪怕出再多的钱，也请不到护工，只能我们姐弟俩轮流陪护啦。

记得当初母亲摔跤后，因为年逾八十，又患有糖尿病和小脑萎缩，亲戚朋友们的意见几乎是一边倒的“保守治疗”；弟弟远在国外公干来不及赶回，微信说“一切请姐姐定夺，你的决定就是我的决定”，一下子就把我推到了“掌管母亲命运”的地步。我工作之余每天往返医院，看着曾经如“虎妈”一般强悍能干的母亲或昏昏睡于病床之上，或醒来用迷惑依恋的目光寸步不离地追随我的一举一动，她完全不明白自己的病况和处境，但凭直觉我却相信，要是她自己能做主，一定会毫不迟疑选择积极的手术治疗。

我替她选择了手术，也选择了最好的医院和可信任的医生。手术顺利进行，但等一切逐渐向好之时，她的第二跤又摔下了！——亲戚中有责怪我的：当初如果保守治疗，让她好好躺着，就不会有这第二跤！你太执着于让她以后还能走路，反而导致了她的再次受伤。

无语。难道我这个选择真是错的？

我确实不想看到母亲从此躺在床上，身上插着各种管子，在诸多致命的交叉感染中苦苦挣命，她一直都是活得那么飒爽、热闹、要强，我希望她一直能好好地走路，体面而尊严地走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舅舅的电话惊醒了我，提醒我要开始考虑母亲出院后的安全康复问题……

紧接着是弟弟的电话，商量今后该给母亲请个保姆还是护工……

儿子的电话也打来了，正赶来医院接替我陪护外婆……

母亲却平静地睡着了，完全不知道我们的忙乱、劳累和纠结。

不知道也好。唉，甚至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