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位有位前辈，打从我认识他起，就听说他在跟老婆闹离婚。——并没有婚外恋小三之类的狗血，纯粹就是因为“感情不和”。这感情不和的表现是，夫妻两人无论谈什么问题做什么事情，似乎永远不会有意见一致的时候，也不能容忍对方的不一致，于是吵架，摔锅砸碗大打出手，闹得最厉害的时候，老婆带着女儿去娘家住了很久不回。然而婚最终没离了，前几年这位前辈也在我们的欢送之下，退休了。

上周末我在附近的公园跑步，看见他在打太极拳，精神很好，寒暄之间忽然披上衣服就要走，说，“老婆今天想吃鸡头米，去水产市场给她买点新鲜的。”他走后，我望着他的背影好一阵愣怔，哑然失笑。——是啊，年岁渐长，周围人的爱情故事也老了，曾经激烈的对峙打斗，都无形中软掉了锐气和棱角，许多年轻时的怨偶，老年之后反而成为亲密的伙伴和家人，尤其有了孙儿辈之后，更加齐心协力，忙碌家务，接送上学放学，渐渐有了默契和理解，当年再怎么繁花似锦或者狼烟战火，终究化为灰烬，从灰烬上，开出新的花朵。还有什么不能原谅的呢？而原谅开始的地方，爱便开始。

老，原来也可以是一件值得羡慕的事情。

电影《一代宗师》里说，一个人就是一盏灯，一口气。深以为然。年轻时，我不大喜欢那些活得劲儿劲儿的人，觉得有什么可嘚瑟的呢。但我现在却觉得，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无论你是贫富贵贱，无论你是独身还是拖家带口，也无论你是处在人生的低谷还是巅峰，胸中有一口真气不散，是尤为重要的，而且越老越重要。

比如冯小刚。我不讨厌他的电影，但是一直蛮讨厌他在电影外的许多行为。现在我倒是有点理解他了。对冯小刚来说，当导演也好，演电影也好，天猫晚会也好，写书也好，或者是，对媒体开炮、对观众开火、传绯闻也好，都不重要，那都是一部更大的电影的一部分，那部电影，叫生活。——形式、题材、内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得可劲折腾，用力捣鼓，一定要生活得尽可能的“多”。像《老炮儿》中他演的那个角色，明知时代已经变了，却还是要披挂上阵，按照自己的规则，去打一场“老人的战争”，因为，生活才是最大的那部电影，不管属于自己的角色是什么，中途退场才是最大的耻辱，哪天他不折腾了，那才是最大的新闻。——当然，理解归理解，这种活法还是励志不到我。

再比如村上春树。他已68岁，进入通常意义上的老年，很多作家在这个年纪开始思考肉身的垂死，开始靠烟酒麻醉自己，开始怀疑自己的创作力，而我们的村上先生，分明还是那个“洗澡时爱唱歌的少年”；还是那个新婚时怕老婆的丈夫，“女人光火时，我只能严防死守，老老实实地充当沙袋。面对自然灾害，正面迎战是不会有胜算的。我就像一个聪明的水手，缩紧脑袋，心中想些不相干的事情，等待那蛮横的台风过去，再慢慢伸出脑袋小心观察四周，断定事情已经告一段落，于是回归自己的节奏，哼着小曲儿该干啥还干啥……”

哈哈，这样的村上春树，比作为“畅销神话”的村上春树更可爱吧，一把年纪了还如此高调地自作聪明，你估算一下他的心理年龄？即便拿不到诺贝尔奖又如何？张爱玲说，出名要趁早。我现在理解的意思是：到了一定的年龄之后，就会越活越放得下很多年轻时看重的事情，也压根就不想出名了。

……

当然，伴随岁月而来的，也有很多自嘲。家门口多年被我当食堂的本地菜馆，某日忽然关门了，看到它的关门启事，一股流浪汉的感觉居然兜头袭来。另一家我一直想去吃的颇有名气的牛扒馆，有天起兴跟朋友说起，被告知：已经关门两年了。——永恒，原本不可求，连触景生情也是一种奢侈。遗憾的是，明知很多事情应该想到就做，还是一再错过。不过再一转念，巴米扬大佛我还未亲见呢，它已经毁于一旦；单位旧址的那棵老桂树，要给它拍照总是忘掉，有一天它已不见，整个一片区域都改造了；还有，我还没来得及好好地挥霍我的生命，尽情地“作”一下呐，但我已经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