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三天假，老想着去什么地方悠哉一下，从第一天上午想到第三天下午，也没想到有什么好去处，就这么过去了。总结出一条：假期的意义并不在于你真的去了哪里，而在于它总是会给你一点期待。怀着期待度过的三天，和浑浑噩噩度过的三天，有天壤之别。

当然，跟任何假期一样，只要有空儿，书总是要翻的。我随手翻开一本书，看到这样的描写：“……在门前台阶上，他伸手到后面裤袋里摸大门钥匙。没有。在昨天换下来的裤子里。得去拿。马铃薯倒是在。衣橱吱吱格格响。没有必要吵醒她。刚才她翻身的时候就是还没有睡醒。他很轻很轻地把门拉上，又拉紧一点，让门下端刚够上门槛，虚掩着。看起来像是关着的。反正我就回来，没有问题。”……

我绝望地放下书，想，天哪，真是岁月虚度，我还是读不下去咧，怎么办？

这本书，叫《尤利西斯》。

《尤利西斯》的威名，是在大学里听到的。那会儿，欧美现代文学，刚刚挤进我们的门缝儿，“现代派”对差不多所有人来说，都是有魔力的词儿，我们像在山洞里沉睡多年的人，醒来后的第一件事，自然是要赶上时代的进度。短短时间里，每人都知道了一大批作品和作家的名字，急不可待地等着译作。译作出得很快，但无论如何，也供不及我们这批贪婪的学生——恨不得在几年之内，把所有的好东西都读到；仿佛读到之后，便能摇身成为“现代人”，与世界齐头并进，甩开周围的人一大段了。

完整的译本，来不及提供，便有些选段，出现在各类选本上。从各种评介中，得知《尤利西斯》是多么的伟大，又是多么艰深。——高越而险峻，还有什么品质，更能吸引攀登者呢？我曾在选本中读过它的一小角，说老实话，完全不知所云，这让我更加心向往之。

等到《尤利西斯》的译作出版，是十年后的事了。十年……我从“文学青年”，变成了一个三十多岁的，整天忙忙碌碌的庸常女人，我在上海的一个书店见到了当年苦苦期待的《尤利西斯》，买下了。在火车上读了一些段落，回到家中，放在一边了。之后的许多年，我多次想从书架上翻出它来，不是没有找到，就是即便找到，也是读了几页又放下了，当年没有把它读完，现在的我更读不完了。有“读霸”安慰我：读这本书需要勇气，别着急啊，你总有一天会读完的。

但我至今仍没读完，能不沮丧吗？这么多年过去了，《尤利西斯》还是《尤利西斯》，静静地躺在我的桌子上，黑沉沉的两大厚本，像在嘲笑我。

我算是接受过相当系统的文学教育，我知道《尤利西斯》的不同凡响。它排在20世纪一百部最佳英文小说之首，它是意识流手法的开先河之作和代表作品，在欧洲，每年的 6月16日被纪念为“布卢姆日”（因为小说写了主人公布卢姆在 6月16日一天内的经历），同时《尤利西斯》也是现代小说中最受争议的作品，它的作者，爱尔兰作家詹姆斯·乔伊斯，则被誉为“二十世纪最重要的作家之一”，是殿堂级的大师。

我也了解现代小说写作的各种潮流，明白执着于“讲故事”，并不算是很专业的欣赏习惯。——比如中国的小说，大都靠故事驱动，只有《红楼梦》偏偏不是，而《红楼梦》却是最好的小说。它写了一个大家庭里无数琐碎的事情，在琐碎中把现实生活全部粉碎掉，捏造一个属于作家自己的艺术世界，这个世界就是大观园，里面有自己时空的经纬度，这个体系就跟日常生活一样真实，一样琐碎，一样充满生命力。

唉，或许是我老了。——对眼皮底下的许多事，以及对描述这些事的文字，失掉了兴趣？我当然知道《尤利西斯》是伟大的小说，但此时此刻，那不是我需要的那种伟大。——有些时候我们会把眼睛转向自己，也有些时候，我还是想听故事，精致的故事，粗犷的故事，包含新的精神法度的故事，以及我们的文明在其中流动不居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