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书，好玩的是开头，费琢磨的也是开头。我读过的开头，比较引人入胜的大多是短篇高手，比如博尔赫斯，欧亨利，契诃夫，卡佛等等，大概是因为他们本来篇幅就短，开头就要格外费点儿心思？长篇小说很少像他们那样开头的，有单刀直入石破天惊的吸引力量，能想得起来的，似乎只有卡夫卡的《变形记》——

一天早晨，格里高尔·萨姆沙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

……

吸引我的小说开头，往往都不是太巧。太像开头的开头，不见得好。开头开得有浑朴的拙气还透出一点灵气的，才好。

海明威的《乞力马扎罗的雪》是这样开篇的：乞力马扎罗是一座19710英尺高的雪山，据说是非洲最高的一座山。西高峰被马萨依人叫做“恩加奇—恩加伊”，即上帝的殿堂。在西高峰的近旁，有一具已经风干冻僵的豹子尸体，豹子到这样高的地方来寻找什么，没有人做过解释。——“豹子到这样高的地方来寻找什么”这样的自问，是海明威写这部小说的全部用意所在。海明威的小说一向不是我的菜，但这个开头实在好。印象里，不少房地产金融大鳄、乃至很多成功人士都说喜欢海明威的，也不知是真喜欢还是假喜欢？他们真的读过吗？他们理解他的迷惘和绝望吗？呵呵。

沈从文的《边城》开头这样写：由四川过湖南去，靠东有一条官道路。这官路将近湘西边境到了一个地方名为“茶峒”的小山城时，有一小溪，溪边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户单独人家，这家人只有一个老人，一个孩子，一个黄狗。——这是很典型的“中国式开篇”，由大及小，由远及近，娓娓道来，说书先生一般。

路遥的《平凡的世界》，鸿篇巨制的小说却是从写景开始的：1975年2、3月间，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细蒙蒙的雨夹着一星半点的雪花，正纷纷零零地向大地飘洒着。时令已快到惊蛰，雪当然再不会存留，往往还没等落地，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黄土高原严寒而漫长的冬天，看来就要过去，但真正温暖的春天还远远地没有到来。——写的是雪，也是那个时代，从容不迫，故事就此展开。

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的开头，就太有名啦。——多年以后，奥雷连诺上校站在行刑队面前，准会想起父亲带他去参观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当时，马孔多是个二十户人家的村庄，一座座土房都盖在河岸上，河水清澈，沿着遍布石头的河床流去，河里的石头光滑洁白，活象史前的巨蛋……壮丽，神秘，魔幻的气氛，自然是吸引人得不得了，被群起追捧也是必然的。——后来我读贾平凹的《废都》和陈忠实《白鹿原》，开头的那些精彩描写，都让我一下子就想起了《百年孤独》。万事万物都有气息，马尔克斯的魔幻和南美的历史一拍即合，时空转换到现当代的东方黄河流域中原古都，气息陡变。人和人，人和文，其实都是如此。

又要提托尔斯泰了。他在《战争与和平》中，开篇不惜用洋洋洒洒五六十页的文字来描写一场贵族家庭的盛大聚会，以交代历史背景；但他也能一句话就切入故事，《安娜·卡列尼娜》：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则各有各的不幸。奥布朗斯基公爵家里一切都混乱了……

与此类似的是狄更斯《双城记》的开头：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这是智慧的时代，这是愚蠢的时代，这是信仰的时期，这是怀疑的时期，这是希望之春，这是失望之冬，人们面前有着各种事物，人们面前一无所有，人们正在直登天堂，人们正在直下地狱……

这段话在今日流传，要归功于几年前南方一家媒体的新年贺词，一夜之间让这些睿智的语言风靡全国。之前我一直以为现在没有人会再去读狄更斯了，虽然我是那么喜欢这个絮絮叨叨的老头儿。——他的书结构自由，语言随意洒脱，从不端架势，我有时会想，如果那时就有博客，他肯定是个极受欢迎的前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