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做了一件蠢事。——偶然地跟一个失联多年的少年朋友联系上了，觉得应该隔着三十年的漫长岁月再见一面。于是约时间，订地方。那天天大热，我丢下手上一大堆事，一头汗地赶到古运河边的茶楼里，两人见面喝茶，相视而笑。他面目未变，却赫然腆着肚子。——我印象里的他，明明是瘦高的、秀气的、羞涩的呀。且不说我们各自现在的境遇如何如何，这些算不得什么；我们都在不可逆转地往衰败的路上走去，一再表白的从容也不过是强弩之末的自我安慰，其实都已露了怯。年岁的老去并不可怕，皱纹也不可怕，但是，我总觉得，毫无警惕之心的放纵与变形却是令人羞耻的。

说起来，我们都是同样敏感的人，彼此见证过生命中的青葱，如今还要提醒彼此的衰败，实在也是一件难堪的事吧？如果可以再次选择，也许我们都希望不如不见，躲开彼此，让我永远保有印象里那个清爽遥远的他，他也永远保有记忆里的我，各自静静地老去。

因为人世间有很多的相逢，都是以绝版抵临，以绝唱消逝的。一旦告别，就是永别，一个转身之后，各自天涯。命运，只许给我们彼此短暂的一段光阴，此前不曾有，此后不再有，一生仅此“一会”，硬要拉出一个“再见”，就好像经典的影片硬要整出个“续集”一样，“狗尾续貂”的成语就是这样来的。

不得不赞宋美龄这样的女人，虽然我们多半也效仿她不来。——当年她跟张学良，两人是何等交情？用张学良的话说，“若不是我已有太太，定会猛追她”。西安事变后的张学良是在宋美龄的保护下才得以安然生存，他慨叹，“只要蒋夫人活一天，我也可以活一天”，大风大浪都过来了，晚年两人都到了美国，到了我们中国人喜欢的“寻老友，忆旧游”的阶段，张学良多次提出再见面，遭到她的婉拒，“都老了，就不见了吧……”

还有，因为见到一个人，就不再喜欢其文字；或是听过一个人的声音，就对其文字的感觉大打折扣，这是唯物，还是唯心？也并非是因为那些立体呈现的影像或声音不好看，不好听，只是与其文字有距离，似乎是浮在水面上的油，虽也清透干净，然而与水无论如何也不能相溶。

比如我蛮喜欢的一个女作家，也多次见过她的美照（现在想来大概是用了美图秀秀 ），某次忽然看到她在电视上出镜做嘉宾，我简直不敢认她——惊叫：老天啊，不是吧？曾经熟悉的文字感觉，还在那里，可惜水面上有了浮油，不再像以前那样喜欢了。想起苏青对冰心的评价，“我从前看冰心的诗和文章，觉得很美丽，后来看到她的照片，原来非常难看，又想到她在作品中时常卖弄她的女性美，就没有兴趣再读她文章了。”哈哈她好刻薄，不过真话大抵都是刻薄的。还是不见的好。

更好笑的，是看到朋友圈里发的段子：一位事业有成的中年男人，穿戴齐整，在旧情人所在城市的餐厅，忐忐地等待她来相见，脑子里飞快地想像她如今的模样，长裙长发，还有羞涩的或是小鸟依人的模样……万万想不到的，二十年后，恋人一头精干短发，很职场女性打扮的出现在他的面前，还大大咧咧地一拍他的肩膀，坐定没几分钟，就掏出一份保险单推荐他买……小品素材啊。

究竟谁错了？——谁都没有错。

物是人非，不如不见。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

而我最喜欢的“再见”场面，似乎永远只发生在狄更斯小说的结尾：《雾都孤儿》《大卫·科波菲尔》《双城记》……失散或久别的亲友又聚在一起了，总是夜晚，总是壁炉的柴火熊熊燃烧，有蜡烛和热茶，大家围着那张不大不小的圆桌，你看我，我看你，往事如烟，人生似梦，昔在，今在，永在。

嗯，那只是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