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日，梅雨清凉，被人约去看望一个大学时代的学姐，学姐看到我们，高兴得语无伦次。

“年纪越大，我越害怕独自一人，正好刚买了西瓜，我去切给你们吃，啊，小孩在睡觉，见到你们来我就高兴……”我有点吃惊的问，你怎么头发都白了？她露出尴尬和错愕，用手抚了又抚头发，说，老了，老了。同去的人暗拉了我一下，我知道，是我说话太过直白了。

她恢复了平静的神色。接着絮絮叨叨：我帮他们带着孩子，每天看着孩子睡了才能稍微休息，夜间又怕孩子会饿，睡得也不安稳，这么一日日下来……这个庸常而脆弱的人，还是记忆里说话高声大气，永远强悍利落的学姐吗？我知道她自从中年以后，受挫连连，经营投资遭遇骗局，血本无归，丈夫又患了绝症不幸病故，现在因神经衰弱提前退休的她，跟儿子一家住在一起。——她边跟我们说话，还边张望着那熟睡的孩子，她的孙女，又絮絮说着这一年多来孩子长大的点滴琐事，我拉着她的手，她的手是皴黑粗糙的，她几次试图缩回手去，我说没关系，没关系的。

单位的一个女孩好不容易谈了个男友，她春节前去了男友的老家商量结婚事宜，之前只是听说她男友老家在陕北，家境比较差，她的父母一直反对这门婚事，但她义无反顾。过年后她回家，却自己跟男友提出分手，是深思熟虑的结果，我并不觉得诧异。

我想是男方家里真实赤裸的贫穷，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让她害怕止步了。我问过她，你觉得自己可以吃苦吗？她信誓旦旦的说，可以的。如今她问我，你知道我其实很脆弱对不对？我摇摇头，我不知道，你我都是一样的，我们以为自己只要足够爱，就会足够坚强，其实并不了解面对坚硬的环境，自己的内心有多脆弱？——无论经历多少事情，多少失望与幻灭，这份脆弱只会深藏，不会改变，所谓的人会变得越来越坚强，错觉而已。

在人类所有的属性中，永不缺席的脆弱，最为珍贵。

我认识的一个热播电视剧的编剧，能写出活色生香的对白和老到辛辣的智讽，灼灼才华晃瞎人们的眼睛，以为是个多么潇洒有趣的人，却原来，现实生活里的她颇似自闭症患者，出镜接受采访时，穿的衣服堆砌撞色突破天际，看了让人眼前一黑，回答提问也木讷结巴，全无剧本里语不惊人死不休的神勇。私下里她评价自己：超级敏感，超级脆弱。

也曾听大红大紫的偶像明星说过，“我从来不敢阅读媒体上对我的评价，因为哪怕一丁点负面评价，就足以令我崩溃，没有勇气在这条路上再走下去。我很情绪化，很脆弱，照镜子的时候甚至自我怀疑，会看到所有我缺乏的东西，简直令我抓狂。”

还读过鲁迅的家庭故事。“民族魂”标签背后的鲁迅，不但不可爱，反而在长房长子责任的荆冠压力下，心理暗疾丛生，兄弟手足失和也好，母亲替他娶来的媳妇晾至一边孤寂至死也好，都是多么真切的压抑！那个才华横溢内心千回百转的鲁迅，那个不近人情又脆弱至懦弱的鲁迅，有着所有常人的困境和纠结，像我们普通人家的兄长，格外亲切。——乃至一直记得那本书腰封上的话：别处只讲他的“大”，这里只谈他的“小”。

不要害怕脆弱，这是你我都拥有的最真实的心跳，也是一种动人的能量，它让我们在人性中取暖，在低回处栖息，观照别人，了解自己，从而获得继续“走下去”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