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两个，也算是白手起家。结婚前，他们已经把爱情操练完了，新婚的时候已经有老夫老妻的感觉了，这样也好，爱情提早变成了亲情，倒生不出那些颠三倒四的事情来，只是偶尔有小小的埋怨：这日子啊，过得就剩下“平常”两个字了。

孩子出生后的那几年比较狼狈。与公公婆婆住在一起，挤在不大的房子里，大家的习惯难免磕着碰着，又无法改变现状，只能彼此忍耐，很是憋屈。事都是小事，像什么时候哄孩子睡觉啊，买什么牌子的奶粉啊，饭菜口味的咸淡啊，电视节目的选择啊，公婆对儿子和媳妇截然不同的标准啊——凡此种种，如果没有睁一眼闭一眼的话，家里几乎天天都能变成战场。两人，尤其是她，只得拼命周全，补救，忍了不少的冤枉气，还得把这个“维持会会长”和颜悦色地当下去。而工作也不省心，虽然都在事业单位工作，但老公很老实，她又很清高，这两项“优点”带来的直接后果就是，新进来的晚辈眨眨眼就变成了自己的上司，不服还不行，忙死累死，受了气还得忍着，把胃病都忍出来了，那些年，他们身上残存的学生气算是被彻底熏没了影，人也像礁石一样，慢慢地在生活的大海里扎下了根。

年少时，人人都觉得那些按部就班过日子的人太没意思了，总幻想着能过一种冒险、浪漫、别出心裁、与众不同的生活。到了这时候，终于理解了人生的不易，做人的难处。——看看街上那些平凡的人，不起眼的人，灰头土脸的人，谁没有年轻过？谁没有怀过美好的梦想？谁不愿意在天上高高飞翔呢？不是人的翅膀无力，而是生活的泥浆太稠，油腻腻地沾在羽毛上，纵有大鹏的双翼，人也难以振翅翱翔。千头万绪的烦恼、局限、琐碎和不堪，把人心里所有的水分都渐渐榨干了，梦想凝固成供人凭吊的纪念碑了——再平凡的人心里，都有这样的一座纪念碑吧，一座只有自己知道的关于青春和梦想的纪念碑。实际上，除了极少数被上天宠爱的幸运儿之外，绝大多数人，能过上这种“平常”的生活，能把双脚踏在地上，安安稳稳地走一辈子，就已经需要倾其所有、拼尽全力了，不容易啊，每个人都太不容易了。

一直到这里，都是我很熟悉的故事，而且，他们的境遇还在节节上升当中。——她逐渐进入了职业生涯的晚期，收入不菲，生活安逸，儿子才华出众，去了美国留学。大家觉得，除了周游世界的计划之外，这对夫妻也没有什么需要再张罗的了？——但是，今年春节过后，我得知，她主动申请，去了遥远贫瘠的四川大凉山，参加支教，留下老公上班之外要忙着照顾两家的老人，但很支持她“趁着来得及去圆梦”，大洋彼岸的儿子虽然担心母亲会吃苦，也还是祝福她“梦想成真”。

她去的那个地方，至今水电煤都不通，更没有手机和网络信号，总之一副原始到底的样子。学校的宿舍还没建好，她只好和其他支教人员一起住在帐篷里，白天烧柴火做饭，晚上靠蜡烛照明，过个把月，翻山越岭到简陋的小镇子里买些日用品，顺便给家里打个电话报平安。其他支教者都是年轻人，属临近退休的她年纪最大，主管部门开始不批准她去，怕她身体吃不消添麻烦，但最终被她的执着精神和专业水准感动，还请她当了她所在的那个小组的负责人，以便及时解决年轻支教者容易产生的一些心理和业务问题。

她走之后，我没跟她联系过，因为实在太不方便了，只好等她暑假回来再说，想起曾经跟她有过的关于“梦想”的讨论……原来，世上有多少人，就会有多少梦想，再漫长的岁月、再琐屑的生活都不能把它从心里彻底磨灭；还原来，梦想是可以照进现实的，并非所有的梦想，最终都只会成为供人凭吊的纪念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