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在沪上的一次电影节的酒会中，我看到了三位高龄而美丽的女士。她们都有着一头光泽可鉴的银发，都将近80岁了吧？但容貌举止，没有丝毫的衰败之相，清朗、从容、高贵，她们三人围坐在一起，端着各自的饮料杯，微倾着身体，轻声慢语，言笑晏晏，神情平静而妩媚——大厅里那么多人，大家都远远地站着，用仰慕崇敬的目光追踪着她们，但没有人上前去拍照、采访、插话打搅——是不敢、不忍、又不甘。

这三人，是白杨，张瑞芳，秦怡。我旁边有人赞叹道：当年的“四大名旦”，有仨在这儿（还有一个是在文革中不幸辞世的舒绣文）呢，这样的场面，以后会越来越少见到了啊！这“四大名旦”，还是在八年抗战时的重庆，她们为宣传抗战，演戏拍电影获得的美誉，在她们的身后，展开的几乎就是中国电影的长卷 —— 《十字街头》《聂耳》《一江春水向东流》《八千里路云和月》《女篮五号》《青春之歌》《李双双》《祝福》……

果然，那之后不久，就传来了白杨病故的消息，又走了一位名旦。

张瑞芳近年来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画面，是2007年在苏州举办的金鸡电影节上，组委会给她颁发了一个“终生成就奖”。倪萍姐姐以一贯的重磅煽情请她上台致辞，老太太拉着她的手，笑眯眯地说：“嗨海，我怎么觉得你跟我说话的样子，有点把我当成白痴呢？现在我90岁了，每天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在电视里面看电影，我喜欢年轻人，你们一年演的电影，比我一辈子演的还多，而且演得比我好，我就在想，如果没有你们，我现在的日子可怎么过？肯定没有那么充实，我爱你们，我是你们的粉丝！”全场起立，长时间的鼓掌，为她的真情流露，为她的执着热爱，也为她的平和幽默，她身上的那种安静的力量、修养、仪态，压下了满场的星光，是许多人心中那届电影节“最难忘的一瞬”。

现在，张瑞芳也走了。

只有秦怡还健在。前不久还在电视里看见了她，90岁的她，依然端庄优雅。要说，秦怡可真有点儿“红颜薄命”呐 —— 结婚不久丈夫就生了重病，她一直照顾到他离世；儿子十几岁时又发了精神病，她也照顾了儿子30多年，直到他离世；而现在和她生活在一起的，是同样90多岁的脾气古怪的姐姐，她要供养并照顾姐姐。

可是，即便如此，也不曾折损消耗她的美丽，这是因为，她有一颗安静而强大的心，从不抱怨，她大概这么想：我是妻子，我是母亲，我是妹妹，这种事情摊到我身上了，我不承担谁来承担？没什么好说好怨的，慢慢过吧，再难总能过去的。

她一定是这么想的，也就真的慢慢走过来了。印象里，她从来没有说过爱啊奉献啊牺牲啊这类话，但她柔韧而坚强，在跟灾难博弈的过程中，自己也静静地长成了一棵长青树——对这样的人，唯有祝福。

人生就是一出戏，大幕已经拉开，演员已经登台，生旦净末丑，请尽量努力表演吧，精彩地梦精彩地醉，不要让自己和观众失望。人生诚然是悲剧，那就把它当悲剧演，百转千回酣畅淋漓；闭幕的时候，再带着遗憾，平静地离开（说实话，我不相信有“不留遗憾”的人生）……

我想，所谓名旦，就是那种宠辱不惊，一直都能平静走过的女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