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

    我领命去地处江浙交界的水乡小镇采访电视剧拍摄，那时还没有娱记这一说，跑剧组也是社会新闻。那是一个平庸的古装剧，没有讲得出名头的明星，剧组也颇似草台班子，一片混乱，花了大钱搭起来的吊楼用完后，正拆了欲搭另外的景，导演冲出来大叫“这楼里还有一场重头戏没拍呢！”把副导演骂个狗血淋头，然后剧务人员就张罗着把已经拆得七七八八的吊楼重新补搭起来；导演本想趁这空隙赶拍其他的戏，但那场戏的演员却已经请假跑去上海了，把导演气得半死，一屁股坐在行军椅上喘粗气、抽闷烟。

    我就在此时被领到了现场，导演没心情搭理我，三言两语就把采访打发给了副导演；副导演刚被骂成是“猪脑子”，情绪还没有恢复过来，吭哧吭哧讲得不明不白，倒是很快让我听出了这个戏的“含金量”不高，稍微聊几句，一个新闻稿就绰绰有余了。

    陪着我的是镇上的宣传干事，见我对在他家乡拍的电视剧兴趣不浓，就显出很沮丧的样子。我问他这里可有什么“特色民俗”？他使劲想了想说：“有啊！今天是十五，是神算张开卦的日子哩！”马上领着我去神算张的家，路上告诉我，神算张是镇上的算命先生，方圆多少里都有名的，每月只算初一、十五两天，生意极好。

    转眼到了神算张的家，普通的小屋小院，挤了满院子的人，没有人维持秩序，但人流进进出出，倒比那个电视剧组热闹得多也有序得多。我很疑惑，这么多人呢，岂不是要算到半夜？神算张算命是不让旁观的，干事就领我去了正室旁边的一间偏屋，从板壁缝里可以窥到全过程。观察的结果令我大吃一惊——客人进来后，跟神算张相对而坐，诉说自己来求算什么，神算张总是边听边仔细观察此人，只不过须臾，就开口对人说“好着呢！”或者“熬着吧！”或者“死不了！”之类，就结束了，再不多说一个字。客人也不多问，留下5元钱，躬身退出。

    如此满院子的人，没多久就都算完离开了。目瞪口呆的我，被干事领到神算张面前，我不是来听他说“好着呢”“熬着吧”的，直接就问他，为什么不把人家要算的事情具体明白地说给人家，而总是只有那么含糊的几句话呢？神算张肤色皴黑，但眉目清朗，脸色很平静，他起身掸了掸本来就很干净的灰布衫裤，又坐下来认真和善地看了我很长时间，才摇摇头缓缓道，呃，这样子就可以了。我又问，您真的知道刚才那些人要您算的事吗？他说，有的知道，有的也不确定。人的命这种东西，要在它过去之后才能回头看见，而不能抢先跑到前面去看。这个要慢慢习惯；我习惯了，你们都还没有习惯呢。说着，他起身，走到灶屋去点火做饭了。

    他孤身一人，没有亲戚；他的身世来历是个谜，干事也不甚清楚；似乎他从来就是在这里算命为生，已经成为小镇一景。用今天的眼光来看，我倒觉得他对当地的社会和谐，颇有贡献。

    ……

    我知道很多大人物都笃信算命，但凡“举大计”之前，必请大师或大仙预测一番再作行动。我不清楚“神算张”到底是一个归隐乡野的大师呢，抑或只是一介凡夫在装神弄鬼？但是，“人的命这种东西，要在它已经过去之后才能回头看见，而不能抢先跑到前面去看”这句话，却在某种程度上暗合了我的生活态度，呵呵。我喜欢任由岁月和事件把我带往一站又一站目的地，而不会急着要去知道，自己今生是否富贵，明天可会落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