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见回声，来自山谷和心间
以寂寞的镰刀收割空旷的灵魂
不断地重复决绝，又重复幸福
终有绿洲摇曳在沙漠

我相信自己
生来如同璀璨的夏日之花
不凋不败，妖治如火
承受心跳的负荷和呼吸的累赘
乐此不疲

――生如夏花 泰戈尔《飞鸟集》

当我在电脑上敲下上面这段文绉绉的诗篇时，想着那个被我评述的对象，那个粗犷、豪放、带几分匪气的东北大汉，如果看到这样的文字，那他一定会跳起来，两手叉腰，斜睨着眼，“这说的是都是啥？装什么犊子！老子整死你。”然后，我禁不住莞尔。真的对不住了，迷龙大爷，因为当我沉浸在“炮灰”团的世界里，在烽火经年、连寰宇都被熏染得弥漫着烟尘和混沌的那刻，我有幸看到有一种生命之花，竟然可以开放得如此执着、直接、绚烂、奔放、甚至是死亡的阴影都不能令其显现凋败的姿容，在震撼之余，我就不知道我还能用其他的词语来形容这样绽放的生命，来形容你，我心底深处最最喜欢和宠溺的迷龙大爷。

夏花是执着而坚定的。它彷佛就如此直奔着生命而去，尽情地绽放和鲜艳是它这一生唯一的目标，认定了就再也不要回旋的余地，不知疲倦地释放和舒展着它的华彩，生命是长久还是短暂？这个问题早被生命的主体所忽略，它只要，它的这一生为了它的目标而璀璨和绚烂。我们的东北大汉迷龙也是，这一生要过得踏实、过得酣畅、过得好，也许就是他对人生的全部追求和目标。但是在山河破碎、家园沦丧的这一刻，说什么“国家兴亡、匹夫之职”这样的大道理，这个粗豪汉未必会懂。但是一样的血性汉子、一样不服输的爷们，把那群霸占了家园的鳖犊子们赶回老家去，就是此时此刻他自己设定的最重要的人生目标。从27岁那年离开松花江边的家乡到38岁出现在云南滇西的收容所，那是一条怎样令人心碎的路啊，那里有他曾经的希望、热血、还有无数袍泽兄弟的希望和热血、一路湮浸着血泪。因此初见的那一刻，那个表面凶神恶煞的“霸王”迷龙，其实是外强中干的，因为他的一颗心已迷失在那条辗转而来的血泪之路上了，但他所认定的那个目标，却依然执着地在那里，若隐若现、挥之不去。因此，他始终就有未达成目标的屈辱感和窝囊感，用拳头挣回面子、证实自己还算是个爷们，彷佛就成了这个大男人“天真”得近乎荒谬的自我慰藉方法。而同样来自东北的上尉排长李乌拉，就成了他最大的出气筒。我们并不知道他们有什么过节，也许他们来自一个部队？也许迷龙还曾是李乌拉麾下的战士？也许迷龙认为他们一步步趟着鲜血和生命退败到这里的屈辱，就是那批像李乌拉一样的将官造的孽？而事实上他每这样宣泄一次，就把自己的目标和屈辱又从记忆里拾起来一次。直至虞啸卿出现、直至收容站的溃兵要被整编。他心中的目标再次活跃起来，充满着魅惑地召唤着他，但是，他又是矛盾的，正因为越向往，就越害怕失望，害怕一觉睡醒，一切又打回原型，因此他努力地说服自己不要去相信、不要有希望，他在那儿装犊子，“我是不去，我知道你这仗打不赢”，但心里他其实比任何人都渴望赢。他用拳头对付每一个说要去的人，其实他何尝不也是自己在和自己掐架，一个迷龙说，“我要去，我要把那群鳖犊子赶回老家去”，另一个迷龙说，“扯淡，你赢不了，瞎折腾啥呀？赔本的买卖！”他虽然把他们每一个撂倒，但却不能阻止他们一个个走进赴缅作战的行列，正像他也根本无法战胜自己那颗奔着目标和希望而去的心一样。他以一种体面潇洒的方式，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台阶、一个理由，一把骰子把自己输个精光，既然什么也没有了，那就有“充足”到冠冕堂皇的理由“只能”跟着他们的兄弟奔着目标而去了。然后我们就看见了那个端着机枪，狠命往前冲的迷龙；看见那个在“回家”路上、在丛林里疲于奔命时，兴冲冲念叨着“咱们又去捅小日本的屁股吧？咋不脱呢？”的迷龙；看见那个站在梯子顶端准备离开收容站、离开炮灰团，却因“死啦”团长的出现，而瞬间恍惚又压抑不住激动的迷龙；看见那个瞪着因攻南天门的大计已定而复活的龙妖孽，绽放开憧憬和喜悦的笑容的迷龙；我们还从小醉的嘴里听到了，那个丢了一半魂儿在南天门的迷龙！

夏花是“充盈着纯然”的。在纯然之下，一切都是发乎自然的本性、张扬自然的本性，该是什么，就是什么，不需要遮遮掩掩的等待、不需要犹疑踯躅来酝酿，该绽放就绽放了，开得满山遍野、开得如火似焰、哪怕明天就是荼蘼的尽头。而这彷佛也是那位昂藏的迷龙大爷最好的写照，就如他扯着嗓子高喊的那一句：“过日子我就认准：我认！我敢！我想！我不讨价也不还价！”。他真的是敢认，不管身处怎样的环境，他都要活得风生水起、活得无拘无束、自由自在。无论是那个收容站的霸王、还是那个回家途中捡破烂发家的投机老板，亦或是那个在祭旗坡的战壕外、在攻打南天门前的训练营地里，那尽情地歌唱着、舞动着的精灵，他让我们看到，人生原来也可以如此随缘、如此率性、如此热烈。他真的敢想，直击自己心灵地去想，当路边的那个女子不亢不卑地重复着“过路君子，谁帮我葬了我公公”时，连绵不绝的队伍走过，但唯有迷龙，他梦游般的眼神里，似乎看到了前世和今生的幸福，他如此渴望的爱与被爱、他如此渴望的一个家啊。他不但敢想，他还更敢做。他就这样直直地走了过去，彷佛是被那一双不属于自己的腿给带过去的，这一刻他的世界里只有他一心想要拥有的这一个，他听不见兄弟们嘲弄的哄笑、听不见他们揶揄讥讽的话语，他的眸子里，满溢着的都是眼前的这个女子，他伸出手，摘去她头发上的枯草，那一种轻轻地、柔柔的试探啊，然后他居然就直奔主题而去、居然就脱口而出“你能不能嫁给我？”那简单的一通对话之后，他居然就得到了那个梦寐以求的“便宜”，一副三寸厚的棺材板，换回一个家、换回他后半生的幸福。他是怎样地欣喜若狂，一场充满着韵律的人与树的舞蹈就此开场，在那“顺山倒喽”的欢唱声中，迷龙不折不扣地兑现着他的承诺。当那副寿材，全世界最别致、最完美的寿材，那副满载着生命活力的寿材呈放在上官眼前时，迷龙是真的拥抱着他的幸福了，因为那个女人在这个时刻才真正认定他是她可以托付爱和生命的男人。那真的像一个童话，一个诞生在命如朝露的生死场上绝美的童话，一个只有纯真、简单、率性、奔放的人才配拥有的童话。而我们、连同烦了、不辣、兽医、康丫，包括心比天高的龙妖孽，只有站在边上酸溜溜地艳羡的份，然后再狠狠地后悔一次，后悔自己思想的复杂、心灵的患得患失、行动的踟蹰犹疑。而人生的很多很多时候，我们应该能抓得到的机会和幸福，不就是在我们的复杂、患得患失和踯躅犹疑中悄悄地滑过了吗？

夏花是“一生充盈着激烈”的，因为夏花是最多情的。也许这一生就是命定的那个期限，那就尽情地美丽、尽情的释放，把最美丽的姿容奉献给它深深眷恋的这个世界，奉献给养育它的土地、奉献给遮风挡雨的大树，奉献给一起舞蹈的小草、奉献给依恋着的蜜蜂和蝴蝶们。迷龙这个外表粗豪的汉子，他的内心一直彭湃着情感的波澜，因为对这个世界，他有着太多太多的深情。他深爱着他的故国家园。当那锅白菜猪肉炖粉条的香味渐渐弥漫开来时，他彷佛闻到了家乡的味道，于是在把酱油、牛肉一股脑地加在一起一锅炖的时候，那个能把二人转唱得高亢圆润的迷龙，却把一曲“九.一八”唱得终不成调。但正是这带着几分嘶喊、带着几分战栗、带着几分沧桑的曲调，让我陡然意识到，家乡在迷龙的心中竟已是不可触摸的痛了。因此，在异国他乡的丛林里，他背着被日本人害死的李乌拉的尸体，不知疲倦地走着，像个机器一样地走着，在他的心中，李乌拉现在已经不是一个具体的人，那是他的家乡，背着他就恍若背着家乡的白山黑水，而现在他失去他了，失去家乡了。情有多深、痛就有多深，痛到不知道痛、痛到没有了生理上的感觉、痛到对周围的一切都茫然，那是为了他的故国家园啊！迷龙也一样深爱着他的家。那个家里有他的妻子、有他视若己出的雷宝儿，有他的幸福、有他的憧憬。在南天门阻击战之后，他为再也找不到他们而食不知味、夜不成寐，劫后重逢的那刻，迷龙跪倒在地，把头埋进上官的怀里，像个孩子似地嚎啕大哭，彷佛要用这种方式诉尽他的委屈和恐惧，也诉尽别后的思念；上战场之前的那天，他是如此急切地敲敲打打着，要为他的家建一个不会堵的下水道，因为他无法把握明天即将来临的生和死，但是，他一定要为他的家多做些什么、再做些什么。除了家国、除了家，迷龙还如此深情地爱着他的同袍兄弟。当别人欺负他的兄弟烦了时，他不顾势孤力单，和那批精英们大打出手，哪怕寡不敌众、鼻青脸肿也在所不辞；当他和烦了下到悬崖底下，找回兽医的尸体时，他热泪纵横、哭得撕心裂肺；也许这群兄弟中，他最对不起的人就是豆饼了。但是，他是想着对豆饼好来着，可惜他一直不懂得如何去对他好。在收容站，豆饼奄奄一息的那个晚上，他对着上官吼“我的副射手快死了”；南天门上，当豆饼抱着滚烫的枪管，一声声叫着“迷龙哥”时，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他听不见，即使听见他也无法停下。对豆饼的死，他到底有多大的自责和伤痛？当他在地道中再次嚷着要弹匣，当他面对着一个全然陌生的脸时，彷佛是一刻的定格和断层，他的表情在瞬间凝固，眼中有深刻的哀恸和内疚划过，其实，在他的有生之年，他的小兄弟、他的副射手已经牢牢占据了他心灵的一角，再也无法抹去了。

夏花对生命充满着热爱和眷恋。因此它要求很多、要拥抱阳光、饥渴地吸取水分和营养，但为了它一生绚烂的目标，它又如此慷慨地释放着它所索求的一切，甚至于它的生命。而人生其实也一样，一样少不了欲望。愈是热爱生命的人，就愈热爱生活，为了成就生活的美好，欲望也就愈丰富、愈浓烈。迷龙也是如此，他热爱他的生命、因此对人生他有着很多很多的欲望。因为有爱的欲望，在生死修罗场上他“捡到”了一份最美丽的爱情；因为有享受天伦之乐的欲望，他要为他的妻儿安一个家，在他的炮灰兄弟的鼎力帮助下，他坑蒙拐骗，用尽一切手段，搞来了全禅达最大、最豪华的床。然后又弃龙妖孽那上敬神灵、下敬英灵、中敬世间人心的绝招不顾，实实在在地一气干掉了老绅士满满一大铜盆的烈酒，以今日一醉的代价，换回了一个家；他要他的妻儿能生活得好，因此在战争的空挡，那些挣钱的念头就时不时地冒出来了，而他真的是一个天生的商人，发死人财那是拿手绝活，倒腾各种投机买卖那更是行家里手，连竹内联山的照片都想着拿去换钱，那还大有今日“狗仔”的风范和头脑。但是他热爱生活、热爱生命却决不贪生怕死，即使是当虞啸卿把第一个赴死的权利，“无上光荣”地以一个突击队长的名义加载在他的头上时，沉默之后，他还是无怨无悔、兢兢业业地去做了，因为他知道生的贪恋和他的人生目标、责任之间孰重孰轻。当我们看着这个最最热爱生命的人、最最眷恋人生的人，默默地、坚毅地、义无反顾地踏上那条必死之路时，在承受着心灵极度震撼的同时，我们的灵魂是否因此而找到了一种生命的承载呢？

说到这儿就无法忍住为张国强多赞几句，当一个个字在我的电脑屏幕上舞动时，我记忆中的迷龙是如此鲜活，不需要借助影碟机的回放，他已经如此深刻地刻在我的记忆深处，可以如康导那样，随意地让他闪回在我的眼前。而我的眼前，迷龙和国强早已合而为一了，张国强以他细腻入微的表演、勃发的爆发力、出神入化地演活了这个迷龙。是应该感谢国强的，当这个迷龙率性地、纯真地、简单地、奔放地将他热烈如火的生命尽情地展现在我们眼前时，我们彷佛听到了充满活力的生命的召唤、看到了盛放的生命的绚烂，我们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思考，我们究竟该如何去支配我们的生命？

我不能不为你讴歌，热烈如斯的生命，洒脱如斯的生命、如山般重的生命！生如夏花般绚烂啊！

任凭东走西顾，逝去的必然不返
请看我头置簪花，一路走来一路盛开

――生如夏花 泰戈尔《飞鸟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