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科拉克夫出发，驾驶一个多小时之后，我终于站在了你的面前――奥斯威辛。十月金秋季节，下午四点多的光景，金红色太阳光散发着惨淡的光芒，旷野中除了阵阵秋风、不时卷起金黄的落叶外，周遭竟是一片静谧。不远处，奥斯威辛集中营的一排排营房就这样排列着，入口铁门上，那德文的词句“工作为了自由”，历经了曾经的血雨腥风，在六十多年的岁月流逝里，依然恍如昨天，似仍睁着的嘲讽之眼，冷眼看着这里曾经发生和正在发生的一切。

       半个多世纪以来，世界上再也没有哪个地名，被给予过如此之多的关注，因为它不仅影响了一个民族的命运，还如此深刻地影响着地球上无数个民族的命运；世界上再也没有哪一块土地，如脚下这块唤作奥斯威辛的土地一样，承载着惨绝人寰的杀戮所带来的一切恐怖、悲恸、罪恶和人性灭绝之沉重。从1940年6月至1945年1月，28个民族的400多万人，其中有一百多万犹太人，在四年半的岁月，1300多个日子里，就这样被杀戮殆尽！当纳粹分子把无辜的妇孺儿童投进毒气室、投进设计堪称精益的焚尸炉时，屠杀已变成了一种机械化操作的高效流程。上帝在刽子手举起屠刀时，竟悄然打了个盹，听不见人间辗转的呻吟，看不见生灵在绝望中挣扎，连那焚尸炉喷涌而出的燃烧不尽的烟霾啊，都不能将救世主唤醒，而数百万亡灵的呜咽声，也不能软化屠杀者的比禽兽更坚硬的心！

       就这样，在这条曾经眼熟的铁轨上，一个从来没有过自己的国家和土地的民族，扶老携幼，带着金银珠宝、带着日用物品、手持着自己掏钱买的车票，寄托着千百年来对土地的热望和希冀、熙熙攘攘地来了；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铁轨的尽头竟是他们今生今世的不归路！财宝被掠夺了、血汗被榨干了、生命被终结了，在这块叫做奥斯威辛的土地上，他们的生命和灵魂第一次真的和一块土地融合得这样深、这样紧，紧得已成为这块土地的一个部分、一个标志！

       踏进集中营的那刻，我明白了为什么奥斯威辛如此静谧，虽然一批批从世界各地络绎不绝赶来的参观者从来没有停驻过脚步。奥斯威辛是令人肃穆的、奥斯威辛也是不需要人讲解的！巨大的玻璃箱子里堆积的7000公斤的头发，有些还是未曾散开的发辫，好像在告诉你，它的主人曾是个如此婉约的豆蔻少女，只是在花苞尚未绽放的一刻，生命已被冰封成永恒；那些头发织成的军毯，令你在毛骨悚然之震撼的瞬间，眼已经湿润、喉已经哽咽；还有那数不尽的各式衣服、如山般的男女皮鞋，此刻却再也等不到他们的主人了！而这些仅仅是前苏联红军解放奥斯威辛时，纳粹分子来不及处理的极小一部分！在这里，一切的语言都无法承载这样的沉重，一切语言在面对这样的惨绝人寰时都是苍白的，而几百万亡灵们和那些遗物所发出的凄厉哭喊、控诉和悲愤，不管你的国籍、不管你的肤色，每个有人性的人都能听懂！我带着相机，却没有勇气对着这些实物照相，透过这些物品的背后，是几百万被涂炭的生灵，这份沉重使我举不起我的相机，而且我知道，这份苦难、这份悲惨、这份绝望的控诉，又岂是区区几张照片所能容纳得了的？

       踏进集中营的那刻，我的心就彷佛被压上了沉重的铅块，沉重得令我几乎不能呼吸。一份酸涩的情绪始终将我包围，而触目惊心的景象，又令这份酸涩越来越浓。但我却几乎用尽了我全部的毅力，克制住这即将奔涌而出的热泪，因为，我知道奥斯威辛本身并不需要眼泪！我们脚下的这块土地早就浸透了几百万生灵的血泪，而面对着这些丧生在人性灭绝的屠刀之下的数百万亡灵，我们的眼泪对他们有价值吗？他们已不需要别人的同情，在人类史上一个巨大的黑洞已将他们吞没之后！我们的眼泪充其量只是为了我们自己的一种忏悔和救赎罢了，但它既不能洗净人类曾犯下的耻辱和罪恶，也不可能让我们的心灵和数百万亡灵们的心灵获得真正的安抚和平静。

       面对着奥斯威辛，我们是应该反思和怅悔的。虽然人类的文明史本身就是这样一部充满了掠夺、杀戮和战争的血泪史，但始终没有一页如奥斯威辛这般的沉重，它就像一个张开血盆大口的黑洞，吞噬着我们一直以来对人性固有的自信，它让你在面对它的血腥之时，不得不瞠目结舌地去自问，人类，你的良知呢？你自以为区别于兽的人性和神性呢？当人性堕落为兽性时，一切黑暗就这样无边无际地蔓延开来，而我们所谓的文明和科学更是变本加厉地使这份黑暗越来越浓，浓得无可排解，浓得我们的诗人在知晓奥斯威辛的悲剧之后饱含着热泪，发出“奥斯威辛之后没有诗”的呐喊。

面对着奥斯威辛数百万至今徘徊不去的生灵，我们是应该反思和忏悔的。每一次和儿子谈起二战、谈起纳粹、谈起奥斯威辛，儿子总是扑闪着天真无邪的大眼睛，问我，“妈妈，坏蛋作恶的时候，那些好人呢？他们在干吗？他们知不知道坏蛋在杀人啊？他们为什么不去救人呀？”孩子的天真也许无法真正懂得这场战争，明白希特勒和纳粹崛起的历史背景，无法了解夹着宗教情结的种族歧视和仇恨被放大之后的可怕。但是，孩子心灵之纯洁、思维之简单直接，却往往又是最接近问题实质的。是的，我们这些自以为有思想、有辨证唯物主义史学观的成年人，真的应该去反思，当纳粹举起杀戮的屠刀之时，我们又在干什么？不是有那么多欧洲国家为了一国一方的所谓平安，早早举起了“中立”的大旗，但实际上却成了纳粹军需用品的运输线、制造厂和后方根据地吗？那些中立的政府不是曾经如此献媚地“恳求”纳粹政府，在犹太人的护照上打上印记，而这些印记不就是屠杀来临时那一张张催命符吗？而至于对那些绝对数何止大过纳粹几千、几万倍的普通民众，也许我们不能责怪他们，明哲保身不正是几千年来一介草民赖以安身立命的至理名言吗？所以，当街上充斥着屠杀犹太人的告示时，我们可以视若不见；当数百万生灵在屠刀下辗转呻吟，哀哀求告时，我们可以听而不闻；当那些无辜的犹太妇女，不！还有那扑闪着明亮的眼睛、如花朵般绽放的犹太儿童，带着对生命期盼，怯怯地祈求一个庇护之所时，我们可以心坚似铁、断然把他们阻挡在门外，就这样阻断了希望、阻断了花季的绽放。对罪恶的容忍，难道不就是对正义的亵渎吗？也许，你会理直气壮地责问我，是否以偏概全，不是还有辛德勒德名单吗？是的，我们是有辛德勒的名单，如一片混沌中一抹艳丽的明亮，照亮了人性的光辉。但是，善良的人们啊，一根稻草拯救不了一个民族的灾难！更何况除了辛德勒，我们还有更多的“犹大”啊！我们还记不记得那本令我们的心灵至今颤栗不已的《安妮日记》？还记不得那个在“密室”中诉说着对生命渴望的犹太小姑娘？当我们中的“犹大”最终把他们出卖，走出“密室”的那一刻，不是灿烂阳光的拥抱，而是吞噬她的那无边无际的黑暗！我们难道不应该怅悔和反思吗？

奥斯威辛，你是人类史上永远不该被漠视和忘却的一根路标，当岁月的年轮从你的身上碾过，我们仍会不停地向你回望和注目，带着对历史的审视和反思。我们望向你，但不应局限于你，局限于一个民族、一个国家、一个地区。只要这个世界上仍有宗教狂热存在、仍有种族歧视存在、仍有掠夺和侵占的狼子野心存在，我们就有理由对你频频回顾，就有理由让历史、让今天、让未来都记得这个不该被忘却的路标。

奥斯威辛，你不仅属于犹太民族，你属于全人类，你更属于我们的未来。英国作家威尔斯有这样一句名言：历史是教育与灾难的竞赛。因此，你应该是我们对下一代永恒的一本教科书，也因此，我看到了，看到了每时每刻，都有一些睿智的长者，带着他们的后代，从世界各地赶来，他们那沉重的脚步，在奥斯威辛集中营营房的石头楼梯上踩出了一行行如镂刻般的足迹。

奥斯威辛，你不仅属于波兰、你不仅属于欧洲，你更属于全世界。1970年12月7日，在离奥斯威辛仅240公里的地方――华沙，在一座纪念碑、一座纪念华沙犹太隔离区死难者的纪念碑前，一个人格伟大的总统双膝跪地。那是一个德国总统，一个反法西斯的斗士，一个本不必这样做的人，替无数必需这样做而没有这样做的人下跪谢罪。那是个真正的英雄，我们应该记住这个名字、历史应该记住这个名字，他叫勃兰特。记住这个名字，是因为他让我们懂得人类应该怎样正确面对自己犯下的错误，甚或是罪恶；记住这个名字，是因为世界上至今仍有很多人不懂得如何面对自己犯下的罪行！奥斯威辛，今天在你面前，我们聊以自慰的是，德国和欧洲几十年来，从未回避过对你发自内心的自觉反思。1992年，当德国的一些新纳粹分子企图破坏难民营时，正是全国各地300多万的德国民众（相当于全国人口的27％），连续几天走上街头，举行反对新纳粹的游行。成千上万支寄托追思和代表光明的烛火在他们手中闪亮着，照耀着、延续着，这是一个民族对自身曾有过的罪恶，最庄严的自省和洗涤，它折射着人类智慧和正义之光。但是，遗憾的是，这样的觉醒，这样的智慧，却并不属于全世界和全人类。不是还有新纳粹？不是还有这样的国家，因为那两颗落在他们土地上的原子弹，而始终只记得自己民众的灾难，浑忘了今日种种悲剧之果，缘起于昨日种种罪恶之因！不是在这个国家，除了那些个极右翼分子叫嚣着类似疯子的胡言乱语、企图颠倒黑白外，还有那一批批道貌岸然的专家、学者，以粉饰战争和屠杀血腥的教科书教育他们的后代，面对着同样记载着滔天罪行的地方――中国南京，他们居然能够如此冷静地和你辩论，冷静轻松得一如探讨一个学术问题。“我们有杀那么多人吗？是5万，不，不！最多10万”！这种调调令我简直感觉是像吞了一只苍蝇！这就好比一个杀人犯，在杀了人之后，还跑到受害者的家里，一脸委屈地和被害人的家属说，你们搞错了，我没有砍五刀，我只砍了三刀。对这样的人，在冷血和无耻之外，你还能有其他的评价吗？遗憾的是，这样的国家、这样的民众就是存在！

忘掉历史，不仅仅是对昨天的背叛，更是对今天或未来的负罪！奥斯威辛，你已经饱含着血泪向人们诉说了六十多年，你还要继续不停地诉说下去，因为在世界人民对和平向往的背后，依然有宗教信仰的纷争，有种族、民族之间的仇恨，有刻意掩盖历史真实的卑劣用心。因此，我们要时刻保持着一份警觉性！

奥斯威辛，为了长长远远的宁静和美丽，人类永远都不应该忘记！

（2007年10月28日夜，微蓝成文于Qubus Hotel, Krakow, Pola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