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见到爱丽丝的那一刻，我有点局促，连忙清了清嗓子，故作平静上前跟她打招呼：“早上好，爱丽丝小姐，让你久等了。”

   “早上好，医生。”爱丽丝微笑着站起来，礼貌地跟我握了握手，然后重新坐到那张柔软的沙发上。她是正在接受治疗的一个来访者，过去的三次治疗我一直在处理她那时常感到抑郁的情绪，但今天，我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到她的身上，今天的她看上去实在很迷人，显然是精心打扮过，不仅因为容貌上的美丽，光是那一身紫色的低胸露背装和绣着蕾丝花边的黑色超短裙就足以把她那傲人的身段表现得淋漓尽致了。

    过去所受过的专业训练与治疗经验都在告诉我，我那沉重的呼吸与加速的心跳不但是因为男性本能被激发所导致的肾上腺激素分泌增加，更重要的，是来访者藉此传递给外界的一个性的信号！我翻开她的档案，努力不让自己的视线从档案上的文字中移开.“爱丽丝小姐，今天我们谈什么呢？”

    “医生，我发觉自己越来越不正常了。”

    “哦？是怎么一回事儿？”

    爱丽丝没有回应，但两只拳头却握得越来越近，整个空间一下子变得寂静，空气中只剩下两个人呼吸的声音。良久，她咬着牙道，“我现在……我现在就想做爱，很想做爱，真的很想！”说完，她的身体好像泄了气的气球一般，瘫软在沙发上，大口大口地喘气，两只水汪汪的眼睛一直看着我，眼神之中带着一丝幽怨。

    我的心在狂跳：这个女人真的太诱人了！但我努力保持着平静，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的呼吸逐渐平缓，双手也安静下来。我对她说，“我很佩服你的勇气，要说出刚才的话并不是那么容易。”

    她看着我，问道：“你不觉得我很无耻吗？”

    我回答说：“恰恰相反，无耻的感觉让你压抑了这么多内心的话语，能一下子说出来，真的太好了。”

    爱丽丝没有回答，但眼泪就像断线珍珠一样，很快就流了下来。接下来，她谈到了一直在治疗中没有提及到的过去，我才了解到，她的郁闷并不是因为人际交往不良所造成的结果，恰恰相反，她的交际面很广，甚至可以说，太广了。听着她诉说过去时常在酒吧跟一群男人鬼混，三更半夜还在酒店跟两个甚至三个上演同床大战的经历，看着她因哭泣而抽搐的柔弱身躯，我的心里闪过一阵悲伤：这个女人，真是伤痕累累。

    爱丽丝今年26岁，年轻貌美，家境殷实，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了国外读书。在家中她是独女，父母的掌上明珠，在学校，她是老师心目中的优等生，备受瞩目。毕业之后，她认识了一个情投意合的男孩，也就是现在的丈夫，回国之后两人结了婚，婚后几年夫妻俩一直恩恩爱爱，在朋友的眼中，她无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幸福得让人嫉妒，简直就像是被命运选中的宠儿。这些材料在她的档案中都被详细地记录下来，但如果没有爱丽丝对过去的自白，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出色的女人会过着如此滥交的生活。

这一次，我静静地听了30分钟，听爱丽丝在哽咽中说出这些让她骄傲的背景。突然，爱丽丝话锋一转，“医生，我是不是很邪恶？”

    “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呢，爱丽丝？”

    “我的丈夫很爱我，可他并不知道我是这样淫荡的女人。我甚至想过去死，但我控制不住自己，我想我已经对那种肉体的快感上瘾了。”爱丽丝抱着头，表情显得相当痛苦。我试图给她一些支持，但爱丽丝好像全然听不见，只是不断地抓着自己的头发，使劲地摇头。

    过了一会儿，爱丽丝喘了口气，回过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道，“医生，我们今天的时间似乎到了。”

    我有些失望，但她说得对，“嗯，今天的时间差不多了，下一次我们继续谈。”

“再见，医生。”爱丽丝稍稍整理了一下蓬松的长发，从手袋里拿出一条玫瑰色的纸巾，轻轻地擦了擦被泪水浸湿的双眼，然后优雅地把手帕收好，接着就从沙发上站起来，微笑着向我点了点头，转过身来扬长而去。我有点呆住了，眼睛在随着她摇摆的性感曲线而远去的同时，思绪也随之飘向了远方……

    “失望？你爱上她了吗？”John放下手中的文件，看着来回踱步的我，道，“还是说，你有些不由自主了？”我没有理他，只是一直盯着墙上一个又一个早已被镶嵌好的学历资格证书，证书照片上的那个他总是露出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难免让我产生一种想揍人的冲动。John是从海外学成回国的一名华人心理治疗师，受过正统的精神分析训练，也是我最尊敬的督导老师，但接触过他的人几乎看不到他身上的学术味道，事实上，我觉得他友善过头了。

    “也许专家的身份对你来说会有所帮助，毕竟，一个精神分析治疗师的头衔远远比治疗技术好用得多。”John道。

    “问题不在这里……”

    “问题在哪里？”看来John并不打算放过我。

    我品味着这句话：“我担心她会再次受到伤害，她已经是那样的伤痕累累。”John笑了，“你似乎在对一个恋人说话，而不是对一个来访者说话。”

    我无言以对。John继续道，“你知道，治疗师在治疗中最需要关注的是他对来访者产生的感情。事实上，你对她很有好感，甚至被她吸引住了。”

    “继续说。”

    John顿了顿，道，“我感觉到你被对方牵着走，包括对她产生的这种恋人般的情感。”我的心仿佛被锤子重重地敲了一下！John没有理会我，道，“正因为她不自觉地把你看成是她的性伴侣，所以你对她产生的感情就像她的性伴侣对她一样。”

    在回去的路上，John的最后一句话不断在我耳朵中回响，在治疗中出现的那一幕幕不断在我脑海中回放，我的目光、我的呼吸、我的心跳，以及我的失态，按照John的分析，这并不是治疗的失败，相反，这是治疗中常见的一种反移情投射，即治疗师被来访者激起了超越咨访关系的感情。在那一刻，爱丽丝并不是把我当成治疗师，而是当成她的一个性伴侣，所以治疗一开始，她显得很无助，而结束的时候却又离开得如此干脆。所谓的欲擒故纵，不就是一个女人控制一个男人常用的伎俩么？

    接下来的几次治疗，我明显地感觉到爱丽丝穿得比之前更暴露了。这证明了我和John的假设性分析是对的，她把我当成是一个对她的身体感兴趣的男人。之前我和她一直在讨论她在婚前婚后的性经历，并且尝试从夫妻关系这个角度来帮助她正视目前混乱的性生活。显然，爱丽丝知道这样做真的不对，并且能感受到对丈夫不忠的强烈罪恶感，也意识到这样做会破坏夫妻关系，但这些都无法成为她停止的理由，她觉得自己完全失控了。

    于是在一次治疗中，我忍不住道，“爱丽丝，我发觉你每次来治疗的时候都穿得很性感迷人，这是穿给我看的吗？”

    她似乎感到惊讶，因为她从来没有注意到这样的事情，更没有想到她的衣着会有什么问题。我把上一次跟她治疗时的感受说了出来，她没有回应，脸上却迅速从惊讶变回先前的优雅，良久才道，“医生，我觉得我们讨论的话题扯远了。”

    我望着她，道，“恰恰相反，爱丽丝，这正是问题的关键所在。仔细感受一下，当你以这身打扮在大街上走过的时候，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场面？”

    爱丽丝笑道：“我知道，男人们好像都在看我，难道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一点不行吗？”

   “但这样做却会增加你和男性性接触的可能性，你认为呢？”

    爱丽丝微笑地看着我，道，“医生，其实我的魅力并不局限于男人。”

    “我不是很懂你的意思。”

    “除了男人，我还经常跟女人玩。”

    “也许，我们下次可以谈谈你在这方面的事情。”我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时间已经到了。

    “不解风情的男人……”爱丽丝嘟哝了一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诊疗室。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我感觉到一丝愤怒。与此同时，我开始意识到一些潜藏在潜意识深处的内容正逐渐呈现出来。她想表达什么，想告诉我除了滥交，她还是一个变态的双性恋者么？还是说，这种现象的背后，隐藏着一种什么样的情结？

    第六次治疗，是她的父母前来。据说是因为她生病来不了，在家里闷闷不乐，话也不说，连丈夫也不搭理。这也难怪，在上一次的治疗中我一次又一次地抵挡住她的诱惑，由此带给她的挫败体验是可想而知的。不过正是那天，我看到了一对脸上写满了绝望与无奈的老人，也听到了一个来自异国他乡的故事。

    爱丽丝八岁那年，在一次学生交流活动中，她当着家长与老师的面，与一个留学男生热吻起来，理由竟是因为她对对方的金发碧眼充满了兴趣。愤怒的父亲平生第一次打了她一巴掌，母亲则在一旁伤心流泪。他们无法理解，在受过良好教育以及在书香世家的熏陶中成长起来的女儿，居然会如此地不知廉耻。但后来，越来越多关于她和男孩在一起鬼混的谣言碎语开始传到她的父母的耳里。父母二话不说就为女儿办理了去英国的手续，以此避开谣言。上飞机那天，正好是她12岁生日。

    父母为爱丽丝挑选了当地最好的贵族学校，从此，她离开了家庭，离开的父母，开始在异国他乡的孤独之旅。这里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是如此的陌生，学校的教学理念就是要把女生培养成淑女，把男生培养成绅士。他们选择这个学校的目的，就是要让爱丽丝忘掉那一个耻辱的过去，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在高三的时候，来了一个叫安琪拉的插班生，一个活泼可爱的英国女孩，对这个气氛沉闷的校园来说简直就像是从天而降一般。巧合的是，爱丽丝正好跟安琪拉分在了同一个宿舍。

    爱丽丝被安琪拉深深地吸引住了。对方就像是天使一样完美，那一头永远散发着茉莉花香的头发仿佛有着摄人心神的魔力，让她每天都思念不已。安琪拉一周一天的回家对她来说简直是要了她的命，她连饭都吃不下，只会独自一人发呆。由此，她发觉自己有着前所未有的冲动，于是在一个暴风雨之夜，在安琪拉回校园的路上，趁着对方不注意，她用买来的防狼器把对方电晕了，进而“侵犯”了对方！

    过了几天，安琪拉就无声无息地离开了校园，从此音讯全无。爱丽丝感到很后悔，但事情已经发生，一切都无法挽回。所幸的是，生活一如既往，没有发生什么变化，她也得以顺利地完成所有的课程，毕业出去。之后就是档案里呈现的内容，以及结婚后的她，变得越来越开放，不仅对男人产生兴趣，连女孩子也不放过。

    当夜，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睡。爱丽丝的双性恋行为的背后隐藏着很深的心理动机。首先，小时候对异性的一次充满好奇心的举动换来的是父母的无情否定，这种否定使爱丽丝产生出强烈的罪恶感与被父母遗弃的恐惧感，而父母把她送出国外进一步强化了恐惧感，变成了一种绝望感。就在这个绝望的边缘，安琪拉出现了，如同天使一样降临在爱丽丝的身边，这成了爱丽丝唯一的精神支柱。然而，被遗弃的恐惧并没有因为安琪拉的出现而消失，相反，她担心这唯一的支柱会像她的父母一样，最终离她远去，所以安琪拉一周一次的回家对她来说也就成了离去的信号，一次又一次地刺激着她。可以说，侵犯安琪拉的行为是一种心理象征，通过占有对方身体的方式来达到把对方永远留在自己身边的心理象征，而不是一般人所理解的变态行为。这样做的结果自然导致了安琪拉的离去。这成为爱丽丝不断找女孩子鬼混的潜意识动机，其实她是在寻找安琪拉的替代品，重新获得昔日的那份安全感。

    另一方面，爱丽丝无法原谅做出这种行为的自己，这种罪恶感强化了安琪拉出现之前就已经存在的罪恶感，她觉得自己无法回头，已经成了一个罪人。可是，安琪拉的离去并没有为她带来任何的审判，而她的内心则渴望着赎罪。然而，对于一个罪人来说，还有什么资格谈赎罪呢？唯一的方法就是把自己变得更加肮脏，因为每一次与男人发生性行为，都意味着向毁灭前进了一步，而对爱丽丝来说，自我毁灭可以说是获得解脱的最佳捷径。从这一点来说，爱丽丝根本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双性恋者，而是一个走投无路的可怜人。幸好，对丈夫的一丝依恋促使她前来求治，这成了她最后一丝希望。

所以，当我把这个分析在爱丽丝的家庭治疗中呈现出来的时候，爱丽丝夫妇和爱丽丝的父母全部震惊当场！爱丽丝除了痛哭几乎就说不出话来，她的丈夫双手掩面，陷入极度的痛苦之中，她的父母则是快步走出诊疗室。显然，这个分析对他们来说是突如其来的一次重击，承受不住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在他们稍稍平静之后，我让工作人员把她的父母重新请了回来，重新坐到一块，然后让爱丽丝闭上双眼，跟着我念：“我以羞辱自己作为对你们表达忠诚与爱的代价，我用我的肮脏来使你们变得美丽而高贵，但我不能要求你们回应我的这份盲目的爱，正如我不想你们通过羞辱自己来接近我一样。”这是完形治疗中的仪式性话语，让来访者持续说出内心深处的话语能够帮助修复心灵的创伤。念完，爱丽丝再一次哭了，哭得伤心欲绝。我让她重复念了好几遍，每一次爱丽丝的音调都有所提高，到了第五遍的时候，我观察到她脸上的坚定神情，也读到了她的父母脸上的光彩。接着，我让她的父母闭上双眼，跟着我念：“你与我们之间的爱的连结永远不会消失，无论你做过什么，我们永远不会抛弃你。把不属于你的还给我们，让我们来承担属于我们的那部分。”当念到第三遍的时候，爱丽丝的表情平静了很多，因为父母的话语表达了他们对过去的忏悔以及对爱丽丝深深的爱，使爱丽丝那颗曾经因为恐惧而受伤的心灵逐渐获得了平静。

    接着，我让爱丽丝的丈夫上前抱住爱丽丝，跟着我念：“感谢你能够成为我的妻子，感谢你对我说出你的过去，我不想你丢下我独自承受这一切，我很想跟你一起走下去。”丈夫对这一段内容的表达很重要，那是对爱丽丝前来求助的的初衷的一种强化，是对她接受治疗的勇气的肯定以及对后续治疗疗效的巩固。结果，夫妻俩抱在一起整整哭了将近半个小时。

    爱丽丝最后一次来见我的时候，是两个月之后的事情，这一次她是跟丈夫一起来的。从她踏入诊疗室的那一刻，我就感受到她衣着上明显的变化，淡雅而不失高贵，使她显得平静而随和，就连她的丈夫都很惊讶她的变化之大。丈夫对我说，他们已经约法三章，虽然爱丽丝偶尔还会有忍不住外出酗酒甚至勾搭其他异性的行为，但每一次丈夫都会在场，情况得到很好的控制，这让他们双方都感觉很满意。

    此外，爱丽丝跟父母的关系有了很大的改善。在上一次治疗的3天后，她与父母大吵了一架，把这十几年的委屈一股脑说了出来，结果母女两人抱着哭了一个晚上。爱丽丝说，这次来是跟我告别的，他们准备到英国旅行，也是专程去找安琪拉道歉，尽可能弥补那天晚上对她所造成的伤害。后来，我们还谈到了希腊神话，都不约而同地对爱丽丝乐园[i]这个象征意义感到不可思议，这简直就是现在的爱丽丝所处的状况，如同她的名字一样，哪怕是地狱尽头，也会有新生的希望，何况，此刻的她们正身处人间。

    透过窗户注视着爱丽丝夫妇远去的身影，我想起了安琪拉。她没有报警这一点是不可思议的，唯一的解释恐怕是她早就知道了侵犯她的人就是爱丽丝，但与爱丽丝之间的深厚感情促使她放弃了追究责任而选择了默默离去。

    本来我打算把这个想法告诉爱丽丝，但最后还是忍住了。让爱丽丝偿还自己的债务，无论对她还是对默默离开的安琪拉来说，应该是最好的选择吧。

           人之初原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