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俞晓群

一九二一年七月至九月之间，胡适在北京大学假期期间，来到上海商务印书馆，在那里工作考察一段时间，在《胡适日记》中，可以见到这段经历的概貌。

胡适太厉害，那么忙，日记却记得极好，丰富、连贯且可读。在1921年7月15日——9月7日，胡适应商务印书馆张元济、高梦旦等人之邀，来到上海，与商务印书馆及编译所的许多人有过大量的接触。在此前和这段时间里，胡适的日记，有着比较详细的记载。我们选择相关内容节录于下：

4月27日：高梦旦先生来谈。他这一次来京，屡次来谈，力劝我辞去北京大学的事，到商务印书馆去办编辑部。他是那边的编辑主任，因为近来时势所趋，他觉得不能胜任，故要我去帮他的忙（他说的是要我代他的位置，但那话大概是客气的话）。他说：“我们那边缺少一个眼睛，我们盼望你来做我们的眼睛。”此事的重要，我是承认的：得着一个商务印书馆，比得着什么学校更重要。但我是三十岁的人，我还有我自己的事业要做；我自己至少应该再做十年、二十年的自己的事业，况且我自己相信不是一个没有可以贡献的能力的人。因此，我几次婉转辞谢了他。他后来提出一个调停的办法：他请我今年夏天到上海去玩三个月，做他们的客人，替他们看看他们的办事情形，和他们的人物谈谈。这件事，我已答应了。但他又极力劝我把家眷一齐带去，——这大概是他的一种骗计！我婉辞谢他，只答应我一个人去玩三个月。今天他来辞行，也是为此事；他重劝我带家眷去，我没有答应他。

6月23日：我前写信给商务印书馆，问他们究竟要我做什么事。今日梦旦先生来信，仍是不明白的答复。他说：“此间关于编译事全赖先生主持。一切情形，非笔墨所能尽，可俟到沪面详。惟有一节不能不预订，则移眷是也。”

7月15日：十时十五分，火车开行。我这一年中，只离开北京一次，此次为比较的长期旅行了。

7月16日：十点，车到上海。张菊生、高梦旦、李拔可、庄伯俞、王仙华诸先生与颜任光都在车站相候。

7月18日：十点半到商务印书馆编译所。我问梦旦，他们究竟想我来做什么。他问我能住几时，我说，北大开学时我即须回去，此已无可疑。至于半年以后的事，那是另一问题，大概我不能离开北大。他说，他们昨天看我的情形，已知道不能留我。但此时他们很望我能看看编译所的情形，替他们做一个改良的计划书。我说，我也是这样想。议遂定。……梦旦问我，若我不能来，谁能任此。我一时想不出人来。他问刘伯明如何，我说决不可。

7月20日：今天的《商报》有张丹斧和我开玩笑的一篇文章《胡老板登台记》（丽天）：“北京大学赫赫有名的哲学教员、新文学的泰斗胡适之，应商务印书馆高所长的特聘来沪主撰，言明每月薪金五千元（比大总统舒服）。……”

7月23日：十一时，访王云五先生（之瑞），谈了四个钟头，他曾教我英文。他是一个完全自修成功的人才，读书最多，最博。家中藏西文书一万二千本，中文书也不少。他的道德也极高，曾有一次他可得一百万元的巨款，并且可以无人知道。但他不要这种钱，他完全交给政府，只收了政府给他的百分之五的酬奖，此人的学问道德在今日可谓无双之选。他今年止三十四岁，每日他必要读平均一百页的外国书。

7月24日：今日是星期，来客甚多。有嗣稻弟（四叔介如公之幼子）、云五先生、寅初、演生、Sokolsky（索克思）、宋春舫、张云雷、梦旦先生与江伯训先生等。云五先生读书极博，他自己说他的好奇心竟是没有底的，但甚苦没有系统。我昨天劝他提出一个中心问题来做专门的研究（最好是历史的研究），自然会有一个系统出来。有一个研究问题做中心，则一切学问，一切材料都有所附丽。他昨天把我这话想了半天，今天来说，他极赞成我的主意。他已决定做一部中学用的大《西洋历史》。他的办法是：（1）以“平和的英雄”代平常历史上的“战争的英雄”；以文化的进步代国家朝代的兴亡。（2）用威尔逊《美国史》的办法，本文极少而附注极多；本文皆是提纲挈领的要旨，供一般学生的教科书，用大字印；附注或为传记，或引原料，或为详论，供教员的参考，及高才学生的研究，用小字印。我极赞成这个办法，并劝他即日动手。他说一月之内可拟一个纲目给我看，一年为成书之期。我非常高兴，因为我可以断定这部书一定会好的。

8月13日：张菊生来谈。梦旦与我同车出所，车中他复劝我明年来商务办编译所。这个编译所确实很要紧的一个教育机关——一种教育大势力。我现在所以迟疑，只因为我是三十岁的人，不应该放弃自己的事，去办那完全为人的事。

8月19日：到一品香吃饭，主人为王仙华先生，客为王云五与我。馀为商务重要职员。我曾荐云五自代，仙华又荐云五入总务处为机要科长，故此会为一种“丈母看女婿”之会，但丈母之数稍多罢了！注：王仙华为商务印书馆经理兼发行所所长。

9月1日：云五来谈。我荐他到商务以自代，商务昨日已由菊生与仙华去请他，条件都已提出，云五允于中秋前回话。此事使我甚满意，云五的学问道德都比我好，他的办事能力更是我全没有的。我举他代我，很可以对商务诸君的好意了。

9月3日：商务送我一千元，我不愿受，力劝梦旦收回，我只消五百元便可供这一个半月的费用了。我并不想做短工的钱。我不过一时高兴来看看，使我知道商务的内容，增长一点见识，那就是我的报酬了。我这一次并不把自己当做商务雇佣的人看待，故可以来去自由。我若居心拿钱，便应该守他们的规矩了。

9月6日：作报告。云五来谈，我们同去吃饭。我把报告中已成之部分给他看。他看了都很赞成。云五已允进商务编译所为副所长。此事使我甚满意。他们要我荐一个相当的人，我竟不能在留学生里面寻出这样一个人来。想来想去，我推荐了云五。他们大诧异，因为他们自命为随时留意人才，意不曾听见过这个名子！后来王仙华也荐他做商务总务处机要科长，他的推荐与我不约而差不多同时，他们更诧异了。梦旦是信任我的，故力主张请他到编译所来。后来仙华陪菊生去正式说此事，云五答应半个月后回信。现在他已表示允意。

9月7日：六点起，料理行装已毕，无事可做，做了一首诗送给惕予：《临行赠蜷庐主人》

……

雨住了，

园子变成小湖了；

水中都是园亭倒影，

又一个新蜷庐了！

多谢主人，

我去了！

两天之后，

满身又是北京尘土了！

九点半开车。车站上送别的有菊生、梦旦、仙华、伯俞、拔可、原放、鉴初、乃刚诸君。

胡适回到北京后，还有相关的日记写道：

1921年10月25日：梦旦因侄病危，亲来看视，今天下午来看我。他说云五好极了，将来一定可以代他。此话使我非常高兴。云五号岫庐，此次真是“云无心而出岫”了！

注：此时，高梦旦是从上海来到北京，探视病人，见到胡适。

同年11月11日：下午梦旦来谈。梦旦决计请云五代他做编译所长，云五昨日有信来推辞。（原信附后。）梦旦要我作函力劝云五。他的意思很诚恳，故我答应了。

在胡适记下上一篇日记的两天之后，即11月13日，王云五向商务印书馆递交了《改进编译所意见书》。

（摘自《中国出版家王云五》人民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