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看着憨宝扑哧扑哧爬上山顶，皱起来的眉毛像两条纠结的毛毛虫。

我顺脚踢了块石头过去，“憨宝，你来作啥？”

憨宝把鼻涕“哧溜”吸进去，向上翻了翻白眼：“山又不是你家开的，我爱作啥作啥。”便低着头钻到松树林去了。他的裤脚一只低，一只却高高吊着，看上去真滑稽。

我和宗汉在山上瞎晃悠了半天，摘了不少蘑菇，捧着嫌累赘，又扔了。最后抓了几个背壳亮亮的甲虫，系上细绳，甲虫在前面嗡嗡飞，我们牵着绳子在后面疯跑。

跑着跑着，就被一个大东西绊了，竟是憨宝。他蹲在地下不知在捣鼓什么，被我们一绊，手上的瓶子叭嗒掉在地上，一大群长着很多脚的家伙呼啦啦朝着四面八方逃窜，一下子就不见了踪影。

憨宝倔着个头非要我们赔他的蜈蚣，我和宗汉哪敢捉这么恶心的玩意儿。有一次我摘蘑菇不小心被石头下的蜈蚣咬了一口，手指头又肿又痛好几天。后来我们只好跟憨宝拉了勾，答应一人给他讲两道数学题，他才肯放我们下山。

别看憨宝抓蜈蚣一抓一个准，碰到什么鸡兔同笼、蜻蜓螃蟹各有几只脚之类的题目他就犯迷糊。当然，我们班犯迷糊的不止憨宝一个，迷糊久了就破罐子破摔了。但憨宝很特别，他拿着不懂的题目到处请教，一开始陆老师很高兴，经常在班上表扬他的好学精神。可憨宝不是一般的迷糊，陆老师多好的脾气啊，跟憨宝说着说着就不知不觉拍起了桌子。

后来，谁见了憨宝拿着书过来就躲。那时候我们班最流行的一句话是：“再怎么怎么样，就让你给憨宝上一课。”有一次陆老师在上课的时候批评一个同学，竟然脱口说：“你再讲空话，就罚你给憨宝上课。”惹得我们哄堂大笑，很多人都笑得扑在课桌上，憨宝也伏在课桌上，笑得肩膀一抽一抽的。

憨宝除了数学，对语文之类的课程都不大上心。在研究数学问题之余，他最大的乐趣就是捣鼓蜈蚣、乌贼骨、桔子皮之类的东西，到处搜罗了来，晒干卖到药店去。陆老师悄悄在班里做过一次动员，我们吃桔子的时候就把皮攒着，送给憨宝。

我们经常能在街上看到憨宝的爸爸，佝偻着背拉一辆小板车，板车上有时候是大石头，有时候是长木头，每次都不大一样。憨宝家的门口长年倒着药渣子，他妈妈长得很秀气，我们去憨宝家总看到她躺在床上，只有一次坐在院子里，看着我们眯眯地笑，阳光把她的皮肤映得很白很白。

小学毕业考试之前，我们第一次看到没拉小板车的憨宝爸，他跟陆老师在墙角说话，我和宗汉躲在拐角听。

憨宝爸说：“陆老师你说句实话，我们家憨宝到底是不是读书的料？”

陆老师迟疑了一会儿说：“憨宝同学，他、他很爱学习。”

憨宝爸拉下肩膀上的衣服，那里已经黑乎乎看不出皮肤原来的颜色了。憨宝爸说：“陆老师，如果憨宝是读书的料，哪怕我把这个肩膀废了都供他读下去，如果不行，还不如早点出来干活帮衬家里。”

陆老师的声音听上去有些颤抖：“看看憨宝同学毕业考试的成绩再说吧。”

考试的时候，我和宗汉冒着被抓住的风险，一人塞了一张小纸条给憨宝，憨宝展开纸条看的时候，陆老师刚好踱过来，我紧张得浑身冒汗，陆老师却突然转了个方向，又踱远了。

开学后一连三天，没看到憨宝来上学，我们都以为憨宝不会再来了。第四天，憨宝却背着书包出现在教室里，神色焉焉的，额头还有一块大大的乌青。宗汉告诉我憨宝非要上学，被他爸揍了一顿，连最疼他的妈妈也嫌他不懂事，骂了他。

老师布置的第一篇作文是《我的理想》，我们班60多个同学，想当科学家的只有2个，想当解放军的10个，有30个准备当老师，剩下的都是想当医生的。

憨宝也想当医生，他的语文不好，所以作文本上只歪歪扭扭写了几行字：我的理想是当个医生，可以拿着听诊器，穿着白大褂，坐在干净的医院上班，病人看到我都尊敬地叫蒲医生好。我还要搞研究，发明一些特效药，病人一吃病就全好了，我不但要治好妈妈的病，还要赚很多钱，让爸爸不用再拉小板车。

憨宝姓蒲，不过我们平时都叫他憨宝，几乎忘了他姓蒲了。

语文老师给憨宝的作文打了60分，在课堂上，老师把憨宝的作文和一篇打了92分的作文作了比较，老师说：“同样的理想，但表现出两个同学不一样的道德情操，蒲宝同学的理想只停留在小我的高度。”憨宝很认真地听，红着脸低下了头。

初二的时候，憨宝还是退了学，在街上摆了个修车摊。

那天，宗汉出差来省城，我问他憨宝还修车吗，宗汉说现在开了个摩托车修理行，生意还不错。他突然哈哈笑起来，说你还记得憨宝的理想吗，他现在用草药治些头疼脑热的，还真有一手，而且不收一分钱，我们那条街的人，都尊敬地叫他蒲医生哩！

“哈，以前还真没看出来。”我说：“明天我也回去，我们去看看蒲医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