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个第一次当中,这是娃娃第一次饮酒,第一次把眼泪流成了滚滚长河。
小院子前的白杨林中本没有路,自从她到了信陵君府,日日踩踏、夜夜穿梭,多少次奉茶,多少次偷看无忌,多少次品咂着门客士子们的‘大论’从这里归来,才渐渐有了这条路。
如今,娃娃走在这里,想的却是离开。
我要去秦国,去找姓赢的人,去找阿哥,回山里见阿娘。无忌帮不了我,他心里还有如月姐姐。
不行?!还有韩姬,韩姬还会再来,她会杀了无忌。
杀了韩姬!杀了韩姬!杀了她就走!杀了她,就没人再让我杀人!
酒力催动着娃娃本就敏感偏执的古怪和小小的邪恶,她甚至不想跟身旁的如月说话。
无说无笑无有表情,一粉一红两个翩翩仙子,从偏厅徜徉到树林包裹的小院子,相隔不过尺许,心里却跨着一个男人的遥远。
姐姐,小战寒屋陋室,你还呆的惯么?
娃娃,只我姐妹二人,何不能本色相待?!我本一寒酸士子之女,这里强过家乡老屋百倍有何不惯?!
家乡?!姐姐也会想家么?娃娃真的很想回家……
浓夜深寒,娃娃摆弄着燎炉,痴痴出神,手心里趟出了好几个水泡。
妹妹,告诉姐姐,你是否爱上了无忌?
爱?
那姐姐呢?姐姐上次何不告诉娃娃,你跟无忌早已相爱至深?!既然相爱,为何姐姐还要侍奉魏王,难道无忌不能给你报杀父之仇么?
不知道哪里涌出这么多浓咸的泪水,娃娃不恨如月,只是心很疼。阿娘说过,生灵万物都有爱,爱的越深,伤的越疼。娃娃爱无忌,无忌爱如月。无忌的心里,肯定比我还要疼。
如月双颊淡淡的绯红,只是一爵魏酒的热度又怎赶得上娃娃如透明般的内心里那三坛猛酒。
恍然间,她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冷淡,帮娃娃擦泪,轻轻拥她入怀。
娃娃,你还小,岂知一朝选在君王侧,不是谁人能够选择的。我遇无忌时,老魏王未死,他也还不是信陵君,兄弟排挤、佞臣当道,他从河内平定内乱,路上救我,怎不是两情相悦,誓言永恒。可还未入大梁,就有人通信魏王将我生生抢进了宫里里做了太子的如姬。
啊?为何?娃娃心里虽然留着血,却放不下嫉恶如仇。
为的是考察无忌对太子是否衷心皈依!你可知国事如天,家事如水,女人如衣裳。无忌若是为了我,公然挑衅太子,我必将一死以谢罪,绝不会苟活于世。可无忌知我,他忍受着‘不喜欢女色’的流言,生生把我让给了今日魏王才能举步维艰走到今日!
那你们~岂不是永远一个挂在远天,一个……
娃娃~姐姐这一辈子无论生死,心都在信陵君手里,今日姐姐我不对住你!但我,我还是要谢谢你。
对不住我?谢谢我?
娃娃忽然间不知所措了。今时今日,娃娃骤然回忆起如月的每一个眼神从来没有过失去爱情的哀伤,却只有忍耐之下对未来的筹谋。
如月眸畔闪动,异样的美丽却是那么的陌生,直直对着娃娃身后,发出了一声柔软化骨的呼唤,
无忌,你来啦?!~
无…忌…,你……你来…了?
娃娃已发不出一句完整的说话,她想说,无…忌…你果真还是那么的爱着姐姐,你又何必还要娶我?!
没想到!没想到无忌第一次踏进自己的小屋子,是为了在这里与如月姐姐相会!娃娃猛然觉得山外的世界、山外的人、山外的人与人,都是那么的复杂,原来自己浪费了宝贵的6年中的1年,到今天,才真正上了第一堂课。
这一刻,如月无法想象她是多么残忍。
娃娃觉得周身止不住的颤动,望着无忌缓缓掠过身前,立在了如月的旁边。而自己,就是她们两个人的世界里,一个不合时宜闯进来的‘野猴子’。心仿佛被偷空了,烛火忽然变成灰色了,让我去陪宴,要我去抚琴,就是为了大大的助酒,把魏王灌醉换回你们的一次偷偷相逢么?无忌……无忌啊无忌,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青青细纱曾经把娃娃雕琢的多么完美,如今却被三人踩在脚下。娃娃看不清无忌和如月了,她好像从来也没看清过这两个人,心很疼,血液很冷,你们怎么能这样对一个无知的傻孩子!?
阿娘说,笑不出来时要在心里笑。她原来都知道,知道人世间这么多的奇妙。
阿娘,为什么我出生就在山野?难道你是为了躲避这人世间的一切,才隐居茫茫大山?
六年!阿娘,你说的六年,是为了让我找到那个伤透了你心的男人么?他就是那个姓赢的人,对么?
时间其实很难过,想了这么多,无忌身上带来的凉气还是依旧素冷逼人。
无…忌…,你难得见到如月姐姐。我去门外了,守着等你们,你…不要担心……
战儿~
无忌分明开了口,却连自己都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无忌~
如月的声音在耳边盘旋,如月的双手抚摸在了那一片娃娃枕惯了的胸膛。
无忌,你怎么了?
我…,如月,我只是觉得……
觉得什么?放不下战儿么?
恩!
战儿聪灵,她不会把此事说出去。
如月的话,好像在挑战着无忌心中的最后底线,有一种感觉,在这种挑唆之下,就要铿铿嗡鸣的剑音,就要冲破心鞘,怒放光芒了!
我只是怕战儿她……
无忌,我识得娃娃比你早,这个丫头,是个机灵鬼,当真不会出事的。
如月本性贤德,说的不假,可胡裳诱骗娃娃的事又真真晃悠在眼前,看着月黑风高,娃娃一个人在外面游荡,无忌的心始终虚浮着,悲鸣着。
娃娃?如月,你叫她娃娃么?
恩,我认识战儿时,她就叫娃娃。我知道无忌你不是庸俗之辈,你不必在意娃娃出身的。
‘娃娃’这个名字写满了这间屋子的每个角落。无忌把鼻子深深埋进了如月漆黑浓密的长发……
无忌,你也感觉到了么?
感觉到什么?
战儿虽然还小,但她对你的爱是真的。
如月……
无忌,你我今生无缘,今日得以如此相会,本当珍惜。可如月却觉得心里那个河内府救我的无忌,已经变了!
如月的容貌,神态,在无忌眼中一直是平和的,淡然,温情脉脉,波澜不惊的,跟战儿的激荡律动很是不同。
不,我没有变。你是如姬了,我还是无忌!
无忌,你也爱上战儿了,对么?
……
娃娃~娃娃~你是多么可笑,你以为穿上漂亮的衣裳,无忌就会看你么?你以为无忌说过娶你,就是爱你么?!为什么我会这么伤心?!阿娘~我好想你!阿娘……
‘嗖’一阵冷风飞来,娃娃还像小鸟儿一样高坐在院子对面一棵大树枝上啼哭,正偷看见如月关了屋子里的小轩窗,就被一颗石子击中了屁股,像一片粉白的云雾从高空坠了下来。
来人嘴角一计苦笑,娃娃,果真是身轻如燕,东周训练的女刺客各个都不简单!~
傍晚喝了那一大坛酒,娃娃正面色微醺,大头朝下坠地期间,还像只猴子那样忘不了四顾左右。咦?没人那,我怎么就掉下来了?!呵呵,我…喝醉了。
双手一弯,从头顶推起地面,娃娃倒立在树下,鞋子早不知丢在哪了,两条宽松的裤管从脚脖子褪到了大腿根儿,细瘦的脚趾头还打着音乐的节律,迷糊抽噎间乱乱的磨蹭。
娃娃~你为何不进房?
啊?文阿哥?你不是醉倒在偏厅了么?
月光下,孟尝君深紫色的暗影越发透着漆黑,压住了娃娃娇小的人影。
你忘了?我田文,岂是区区几坛魏酒,就能灌醉的?
文阿哥?你?…你真是孟尝君?我听…公子门客们说……说孟尝君是当世顶大…顶大的‘大豪杰’……
娃娃,颧骨上的残泪,口中的抽噎都是那么清透,眼睛里还带着纯然的巧笑,一句话,抽抽搭搭说了半响。
娃娃~你醉了?喝多了么?还逞能‘你三坛,我一坛’?你不知道你文阿哥我,是三十坛不醉么?
娃娃忽然不说话了,她以为一直说就能忘了无忌,可是一停下来,无忌的音容笑貌,讲书时的温文尔雅,一起赏月时的体温磨蹭,给她摘荷花那时的呵护温情,大片大片的记忆又突然飞出来占领了她脆弱的小脑袋瓜!
文阿哥!~娃娃动情地软在了孟尝君怀里,一直哭,哭到了口渴。
孟尝君心头一紧,今夜的伤心人又怎你娃娃一个?!不觉两行苦泪流到了唇边。
娃娃~你为何不进房子?如姬娘娘呢?
我…那个,姐姐在里面醒酒,我…在外面凉快凉快。
众人皆醉,我独醒。孟尝君,当世酒圣,偏厅之上如姬和无忌的诸多心领神会,他不是不知,只是不忍心再去多想。当下一看,娃娃定然是全然知晓了。可怜,一个如此单纯的山娃娃,竟能还替他们隐瞒!他看的出娃娃的假意言笑,看得出她倔强的隐瞒着对无忌的爱恋,看着她哭,比自己的伤还要疼。
让娃娃开心,只要孟尝君愿意,哪个女人不会甘愿投怀送抱?!
他翻然一笑,偏厅的诸多哀愁仿佛一扫而光,
你不怕林子里还有‘孟汤’么?
不怕!有天下豪侠敬重的‘孟尝君’在此,有甚个害怕!娃娃说着挺直了腰杆儿,豪言壮志,好不惹人垂爱。
啊?我不是‘大坏狼’了?
呵呵?!你还是大坏狼!是阿文哥、是丞相、是孟尝君、是顶大豪杰,也是大坏狼!呵呵
是么?那我来了!
孟尝君一手就把娃娃托了起来,便走便假装咬娃娃的脖子,落下却是柔绵的亲吻。另一只手还提着个大酒坛,直直走到跟院门五十多步的密林深处,恰好不远不近的距离,才把娃娃放下。
文阿哥~酒?
对,酒!不过不是今晚你喝的大梁魏酒,是天下最苦烈的秦酒,要伴着野菜吃才好,目下无菜,只有生饮,你可敢喝?
秦酒?敢!要去秦国,岂惧琴酒?!我喝!
事实证明,娃娃又是一次大尾巴鹰的冲动。可是跟文阿哥在一起,很快就能把伤心的事都忘了,虽然还一阵一阵的抽噎,可笑却是发自肺腑的。无忌如果说是清泉,那么文阿哥就是烈火。跟他在一起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管,就是开心!
文阿哥,你带我走吧~
恩?娃娃,你说如何?
孟尝君掩盖着慌张,口上虽这么说,他心里却是明白。娃娃~对不起,我不能!我是个四处漂泊的多情汉,跟着我,你只会受更多的伤害,何况,你是信陵君的人,我能看出他对你也动了情。
第一次,孟尝君觉得被这个女人打败了,他半世风流,怎么偏偏遇到了娃娃,就开始装疯卖傻,不敢坦白心声?!
啊?!我没说什么,来,我们喝酒。娃娃依然巧笑,咸苦新泪冲刷着旧泪,层层叠叠铺满了心头鬓间。
秦酒火辣,烧化了娃娃稚嫩的童心……
“夜深了,如月你该走了!王兄他…”
无忌……缠绵几许,如月依旧不舍情郎。
如月,你杀父大仇魏无忌此生定然为你一报。我们……往后,还是不要再见!
无忌,你真的爱上她了,对么?
我不知道,只是不想辜负战儿对我们这样的真心相待,不想再看她强颜欢笑,承担我们的这些…过错!
不管你爱的是谁,如月的心一直都是你的。记得还有我天天在对着月亮想你,快去找娃娃吧,天这么冷,她受不了。
好!……
如月归时,魏王还在酒案之后呼呼大睡。
来人,起驾回宫!愁伤这时才伤透了这个外柔内韧的美丽女人。
……
白杨林中一团雾气,有个黑松般的影子,一动不动地矗立着。
孟尝君?你怎么在这儿?
孟尝君没有说话,散发之下,依然刚劲的双眼定定望着他,
无忌!娃娃醉了,带她回去吧。
说着双手一送,把一团柔暖的云霞放在了信陵君迎来的臂膀里。
男人,习惯了忽视感情之后,却一点一点的,对同性的微妙产生了敏锐的察觉。孟尝君向来潇洒倜傥,无忌从未见他如此坚毅的肃重,想起他跟战儿的三坛猛酒对饮,一股酸涩涌上了胸腔。
田兄~这是怎么了?
无忌,你我不同,我是我,你是你,你永远不可能挥霍感情。娃娃,是真心对你。你若负她,田文第一个不干!若真有一天,你不要她了,就把她给我。不管是什么样的,只要是她,我都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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