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忌在魏国鼓动变法的势头越做越大,府中的访客很多,他也经常不在。娃娃发现,带刀家丁的巡视开始勤快起来,人数也比以前多了。
不断涌进信陵君府的各方贤士,把后厢挤的人满为患。刚刚混熟的几张面孔中又混入了很多‘陌生人’。
白大哥,这是咋啦?
看她真的是不知所措,白晋轻轻一笑,
信陵君高风大志,欲效仿商君在魏国推行变法,
可是,‘圣人不法古,不修今’。难道公子不是圣人?
哦?!这是商君的言论,小夫人看过?
恩,读过!
白晋本是魏、韩、赵,三家分了晋国之前,老晋人的血脉。更是当今的法家名士。没想到,连信陵君的小侍妾,都能出口把法家前祖商鞅的大论都放在嘴边,一惊之下,无论是对这个清丽的小侍妾还是对魏无忌都更生钦佩。
小夫人,公子所推行的变法并不与商君此言冲突。公子的变法纲略虽沿袭商君的强法治国,却针对目下魏国和当时秦国的不同,做了根本的改动;而公子也并非着眼现下,而是放手大争之势,图的是一统天下。反倒全应了‘不法古,不修今’这句先言,公子才是堪称当世之圣人。
哇!深奥!
呵呵,小夫人,有此见地已强过寻常人百倍也!白晋真挚地竖起了大拇哥。
啊?白大哥过奖了。嘿嘿!
娃娃垂着双眼,思忖少顷,
白大哥,小战有一事想请大哥教我?
夫人但说。
你可知方今天下,谁人姓ying!
啊?白晋,身子一晃,撤了半步。这少见灵光的小女娃子,出现在信陵君府,他本就觉得奇怪,难不成她与虎狼秦国扯上了干系?
夫人何出此问?
恩……你们这些人,怎么都爱套话啊?!双眼一转,娃娃肃然,
只是,小战孤陋寡闻,前日听孟公子说ying什么的要大出天下?
娃娃连ying字都不会写,也不知道‘大出’是何意。然她模仿门客的表情栩栩如生,皱着眉,定定然一双热烈的双目望着白晋,让人直以为她关注天下大事似的。
哦?小夫人知道姓ying的要大出天下,却不知,秦国举国姓赢?
秦国……
对,虎狼秦国!
可是《商君书》中提到的秦国?!
小夫人真说笑了!读过《商君书》却不知秦国姓氏?!
我……谢,先生教我!她一举手一投足都是平常混在士子们当中,暗暗记下来的。没人教过她,也没人把她当外人。对她提出的一些古怪的问题,比如:
‘为何朝闻道,夕就可死了?我今天听了各位老师的论道,可是晚上还是不想死呢?’
士子们笑倒了一片,可还是为她这种不加掩饰的诚实和纯真打动了。有个叫公孙的白头老谋士就笑嘻嘻解答她,翻译成白话就是这样:
‘每个人信奉的道,是不一样的道。小夫人听了我等论道之后,还是不情愿死去。是因为,你还没有闻到你信奉的道,等有朝一日,夫人明白了心中的道,那时就能领悟了!~’
哦!是这样……
每每此时,娃娃都会毕恭毕敬的端着胳膊拱手道,‘谢先生教我!’
久而久之,士子们逐渐对她的种种不同寻常习惯了。
白晋,今日就再一次领会了,娃娃这种让人心头一闪的震撼!回神时,娃娃已经架着两手,步入了密匝匝的白杨林。
秦国!秦国!我要去秦国……
从那天开始,这个声音开始搅得娃娃内心不得安宁,可每次一想到无忌,娃娃又不禁伸着手指头数着六年,我还有五年,还有时间!
近日,无忌也很少能见到小战,偶尔跟几个老门客在后厢谈论变法事宜时,能看到她站在士子堆里听书的那种专注的神色。她真的就是娃娃?那只野猴子?谁能相信?!
但是每天夜间回到书房,木案右角总依然会放着两盏温热的清茶,摸起来就像小战的体温…自从出了‘如月’的事,无忌心里时不时会想起小战,莫名其妙的担心她,辗转难眠地挂念她,觉得每根摇动的树枝上都有可能是娃娃在跳跃。
然而,‘娃娃’这个话题在两人之间,始终是一种坚定的默契,谁也不再提起。无忌对小战的家事也再没有之前的诸多疑问。似乎,有‘这个不能说的秘密’横亘在他们中间,两人就不会分开似的。
“战儿!今晚,我送你回去,好么?”
恩,恩,恩。娃娃正聚精会神看着无忌写竹简,忽然听他这么说,满脸透彻着童真的快乐。
“你是不是还有心事?”无忌发现她依然如故的安静陪伴和小鸟般的纯净愉悦之中,忽然间消失了一种朦胧的东西。是什么?是转身离开时的留恋么?是看着他出神时的憨笑么?不管是什么,如今它却成了纯粹的巧笑。
可能是因此吧,无忌感到了前所未有的一种怅然若失,这种失去,跟失去如月的‘失去’不一样,不是那么惊天动地,却如潺潺溪水不断冲刷着心房,时间长了也会觉得疼。
没有啊?。什么‘新事’,旧事,我没有事哇!小战蹦蹦跳跳的,发现自己头顶才到无忌肩膀,望着他偶尔投来的温情一瞥,心里忍不住的酸涩,眼睛和嘴角却分明还开心的笑着。
无…忌…,看月…亮。无忌就贴在身后,若即若离的温度磨蹭着娃娃的肩胛骨。
淡黄色的月亮又大又圆,只是,比山里的月亮小了很多,看不到里面的山河轮廓,看不到周围的清晰边界,娘说月宫里住着美丽的仙兔公主,在娃娃心中,月亮就是美的代名词。
书房和娃娃住的小院子之间有一条娃娃每日踩出来的小路,小路穿过密匝匝的白杨林,原先的石亭被移到前院的风水林之后,这里便是一片荒僻,几乎没有人来。
娃娃踩在石亭的空地处,背手仰望着天空,长裙飘飞像一只展翅欲飞的白叶蝴蝶;清风抚弄着她乌黑柔亮的头发,落叶轻扫在赤裸红透了的细瘦脚背…
“战儿~你没穿鞋么?”
鞋?穿了鞋我怎么爬树啊,“我……明天就穿!”娃娃脸上一阵涨红,她知道自己没法跟娴雅的如月姐姐比,更不奢求能夺回无忌的爱,只是不要让无忌再讨厌自己就好。
第一次,娃娃感到了在无忌面前是多么的粗鄙可笑而豪不搭调,笑容消失了,心酸但是没有眼泪,一双晃动着大光圈的眸子蒙着淡淡的落寞盯着脚面,怎么办?我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野猴子’,无忌,你还会要我么?
“战儿~”
明月夜,袍摆风展,散发漆黑,眼眸明亮,无忌的笑容比月亮还美,他托起娃娃圆润冰凉的小下巴,“你还小!没有人会怪你,只要你开心就好!冷不冷?”
不冷!娃娃开心地把头甩成了拨浪鼓。
“启禀公子,贵客到了。在偏厅候着!”老管家沉喘的动静打破了一片冰凝,显然是找偏了全府,才找到这里,
无忌点了点头,再回身,小战早已无影无踪了。他们还没有告别,她变了,不知为何,无忌觉得娃娃变了,看不透她的心了。
其实,娃娃没有变,是无忌变了……
偏厅之外是‘风水林’环绕的一大片‘风水泽’,偷过敞亮的轩窗,传来了无忌和另一个男人的笑声。
男人,那个男人端肩阔背丰腰,背对着窗子和风水林中的一棵大树。娃娃看不到他的正脸,只能看到披肩长发之下,男人臂上丰满的线条和一双端着酒爵的大手。
月亮在头顶划过了一条大弧线,娃娃习惯了在窗外偷看无忌待客,却从来没有这么久。子夜早过,刁斗四更,娃娃打了个小盹儿,赤裸的小腿儿垂在树干下面,忽然被冻醒了。
无…忌…。泽水幽黑,一点月光盖不过偏厅寥落的昏黄火光,四下无声,无忌禀退了一干侍者,跟贵客饮了三四坛大梁烈酒,身子已是摇摇欲坠。对面那人却依旧推杯换盏,吟着歌,大口大口地灌自己,象牙箸敲击着青铜方鼎:
东方之日兮,彼姝者子,在我室兮。在我室兮,履我即兮。
东方之月兮,彼姝者子,在我闼兮。在我闼兮,履我发兮。
唱什么呢?比山鸟还动听?娃娃没听过吟诗唱曲,不懂得这首《诗经·齐风·东方之日》的各中深意,只觉得好听。不惊异间,笑容绽放,对那个穿着紫衣的男人平添了几分好感。只听情豪声长笑,那人摔碎了酒爵,也倒在了酒案上,偏厅里飘出了两股绝然不同的鼾声音律。
嘿嘿!娃娃从来没想过克制自己的好奇心,不过,山里闯了大祸,总有阿哥出来搞定。一次,娃娃偷了一只豹崽回家给阿娘解闷,差点儿让山豹子把半边膀子咬碎,还是阿哥用石刀扎穿了豹眼,才捡回一条小命儿。但是,在这儿,就只有多加小心,自我保护了。
仆从侍女一个都没有,娃娃脚步轻如山猫,翻过窗棱,差点儿摔在那人身上。无忌和他对案而坐。吃完的鼎具肉盘摔了遍地,无忌的大袖子扑在案上,脑袋枕在胳膊上睡得很沉,散发盖住了半边脸,口里念念有词,眉心中间结成了死疙瘩。
娃娃飘落席间,手指从无忌眼窝里蘸起一汪湿热的液体放进了嘴里,
无…忌…,你为什么这么伤心?是在想她么?你的眼睛比月亮还美不应该挂着眼泪啊~
愣怔了一会儿,娃娃被巨大的呼噜声惊起。两人醉的昏天黑地,如雷声顿天。
哇~对面那个男人满面潮红,嘴角还带着笑意。比无忌稍微黑些,也是那么好看,大腿粗壮的线条在紫袍子下若隐若现。手臂修长,面如刀削,一条精美的宽腰带,扎在腰间显得劲健有力,实在丰峻哇!哈哈
娃娃毕竟是情窦初开的山里孩子,习惯了无忧无虑,对无忌的担忧,一下子就渐渐散做了对陌生男人的觊觎。她把无忌平放在毡毯上,头下垫了个软软的靠垫,轻手轻脚关了所有窗子,厅中一下子暖和起来。忙活了半天,额头也渗出了滢滢细汗,沾湿了几缕黑丝,贴在鬓间,小脸红扑扑的。
该你了!嘿
哇!好重,比无忌还重啊。娃娃凭着一身野力气,才把陌生的男人放在安睡的姿势,捡起两只结实细长的大手按在肚皮上。终于精疲力尽,跌在了他身侧的毡子上,用手背抹了把汗水,点着那人宽厚丰满的额头自言自语道,
嘿!亏得有我,琴儿她们当真搬不动你。
是么?
是啊!啊?!!!!!!!!!!!!!你…你说话了?你醒了?
那人眸子内里散发的笑意,有一股特异的磁力,让人想投怀送抱,直想躲却怎么也躲不开,直想逃也逃不掉,娃娃生生被钉在那里,不知改往哪个方向动弹。他是谁?虽然没有无忌那么英俊,却是一股震慑人心的威力,让人有点儿怕、有点儿恨,却一点儿也不讨厌。
哈哈,区区三四坛魏酒,能奈我何!
嘘!细凉的小手压住那人嘴唇,当心吵醒公子!
谁想娃娃身子微微一颤,那人双唇比日光还要火热,小手被大手攥开,两片燃烧的粗唇已经重重弹过娃娃脸颊。
叭~声音清脆柔绵~
不害臊!娃娃痴痴摸着一片湿润。你?怎个亲我?
同时,下意识间另一手也迅猛滑向那人心窝。那人没有躲,娃娃觉得他肯定是能躲开的,可为什么没有躲。并不尖利,却依然能划破皮肉的长指甲划过了一片结实的肌肉,两道鲜红的血痕爆发出来。
啊!你怎个不躲?娃娃吓坏了,恨自己怎么还这般蛮野,弄伤了无忌的客人,无忌会生气吧。
娃娃的一点不忍心,不禁让对面那人肺腑怦然一颤,手臂搂住了她的腰身,
我为何要躲?
那人一脸调笑,笑得娃娃泪汪汪的,更显柔嫩。
你!~你是大坏蛋
是么?!是你弄伤了我,还说我坏?!
他抹掉娃娃的眼泪,手指很柔很柔。
你坏!你比山狼还坏!你最坏!你装醉骗我
谁说我装醉,我真的醉了,醉的胡作非为了。来!陪我睡觉……
也不管娃娃真的是急出了汗水,那人双臂一缠,比两条大蟒蛇还有力,把娃娃死死包在了软热的一片胸怀里。
大坏狼!放开我~娃娃虚着嗓子,小声呢喃,生怕吵醒了无忌。我只能陪无忌公子睡觉啊!
是么?娃娃一抬脸,那人就一阵乱吻,如狂风骤雨般,吻的娃娃浑身酥麻,无处可躲,直往他胸口里钻。藏着头,抡着小拳头,打在那人肩上!
大坏蛋,大坏蛋!痒死了~呵呵~别把我亲烂了,无忌还没亲过我……
喊着喊着,潜意识里温暖的安全感袭来,周身失去了反抗的力气,就好像回到了阿娘的怀抱,睫毛上还挂着一大颗泪珠,眼角却全是柔笑。呼吸却渐渐平稳,沉沉的,娃娃被睡魔抓走了。
孟尝君本是齐国王族公子,以养士尊贤著称,如今贵为魏国丞相,看着怀里这个衣着单薄、性子野烈的‘小侍女’,心下无比喜欢。想不到,信陵君正气大义,府中还雪藏着这样的仙灵女子。然则,他生性风流豪情,顾不得这么多,脑袋一沉,呼呼大睡。梦游天际间,久违了的征服感让心情很是舒快……
东方一亮,娃娃猴窜回来,呆呆坐在只属于她小院子里,不知为什么总收不住嘴角的笑。大坏蛋的影子在脑海里挥之不去,俯望身下流过的小溪,不知自己何时变得如此娇韵好看,目中含春色,双颊浮流霞,唇间神来的欢快哼着那首《东方之日》,
东方之日兮,彼姝者子,在我室兮。在我室兮,履我即兮。
东方之月兮,彼姝者子,在我闼兮。在我闼兮,履我发兮。
虽然,她完全不明白,歌里唱的是男子追忆美丽女子,重温缠绵爱情的诗情画意,只是觉得温婉上口。但,娃娃天生善于模仿,鸟兽的叫声只听得一遍就能学得分毫不差。目下这首东方之日,在她口中吟唱数遍,就像久通音律的歌女唱出一般纯熟准确。
又是一连几天,娃娃把自己关在小院子里,这首歌成了她的口头禅。
“夫人这几天心情开朗了许多。”琴儿有一次送饭食来的时候,竟看娃娃摆弄怪物一般围着那把古琴转圈子,摸摸这儿、捅捅那儿,却不知从哪里下手,那副滑稽可笑的样子看着都让人心疼。
但是,
很快,信陵君府西北方被一片白杨林包裹的小院子里,便传出了悠扬诡谲、张弛无度的嘹亮弦音。
什么事,就怕娃娃用心折腾。山里的兽洞,没有她没钻过的。阿娘和阿哥一不注意,她就混身腥臭的爬了回来。她从不知道音律是啥子东东,手指在古琴上拨出的第一个声音时,差点儿把她吓晕过去。
哈哈,原来琴是这么好的一个东东,无忌竟然把它给了我!
娃娃哼着《东方之日》,手指在七根‘硬绳绳’上反复拨弄着。一连几天,除了奉茶,她竟专心于古琴,再没出门。她发现,好像山里的那些风声、鸟鸣、流水、叶动都能从那几根绳绳中拨出来,拨着拨着拨出了心里记下的‘大坏狼’那天晚上吟诗的声调。
战儿的变化,虽然无忌不说,却是心下明白。她连陪他发呆的时间都渐渐缩短了,竟日头也不回就匆忙钻回了小院子。
府中总有人传说,有人在白杨林抚琴。信陵君门下的文士、武士,便开始在这片树林走动,本是荒僻的白杨林,一下子能看到人影翩翩了。无忌一笑间,战儿的怪异出神,却突兀地浮上了脑海,夜最深的时候,他信手踱步来到了那间从未踏进一步的小院门外。
战儿住在这里?!她的寝房是什么样子?她的床榻够不够温暖,冬天快到了,战儿每天都在做什么?一大串突如其来的心声,催的无忌猝不及防。自从把小战接来府中,他竟从未来过这里。虽说,侍妾只是战国公子的风流玩物,而他心里也一直装着那个柔情如水、两情相悦的‘如月’,可无忌还是免不了又是一阵酸楚愧疚。
战儿你在么?丞相孟尝君说,那晚窗子外面飘来一个小仙子,偷偷尝我的眼泪,是你么?
忽然!无忌,停住了所有心事和迈向院门的脚步。明月当空,却是一声巨响如惊雷划破天际,紧接着激越如高山流水,轻扬如微风扫地,凄若狼嚎,哮比伏虎,高高低低骤然翻转的琴音律动,从院墙上宣泄而出,‘砰’地冲散了在无忌的头发和一颗被思念折磨的脆弱无力的心~
东方之日兮,彼姝者子,在我室兮。在我室兮……娃娃的歌声,仿佛来自天际,清亮悠扬乘着激慷又凄厉的琴音冲破了长空,枯叶为之颤抖,细雨为之哭泣,乌云为之拭泪,月亮也为之失去了光彩。
一场秋风夜雨飘然而至,无忌的衣衫湿透了,泪水混着雨水流过脸颊,却怎么也不敢去叩那扇门,不敢看她怯弱的眼神、赤裸的双脚和柔弱的肩膀都在歌声中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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