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个甚喊啊!‘怪物’很久没来了,来了就呼天喊地。他们从大河尽头的天边忽然翻出来,簇成一线红云腾尘而至,差点吓跑了我的鹿奶娘。
鹿鹿不怕,再让我吃一口嘛!等我吃饱了,才能保护你哇~
我的‘奶娘’是一头高大的山鹿,凡是山里的动物,我都用山给它取名字,山鹿、山鸡、山鹰、山老虎、山狼、山龟。鹿是比狼子还难驯化的动物,它就是太敏感太小心了,有一点儿动静都会满山乱跑。不过,自从我在山狼口中就出了‘奶娘’的小崽子,它就天天在两道山梁外的这里等着喂我。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只知道,我的天地就是这绵绵崤山。每一天我只感到饥饿,阿娘近日身子不好,下了血,阿哥打来的野山猪都放臭了,也没整治给我吃。‘奶娘’的乳汁一直都很甘甜,顺着嘴角流过脸颊和耳垂,流进了肩窝,就像两道温暖的山泉。吔?怎么忽然有股血腥味?!我松开圈在它脊背上的双手,一看,呀!乳汁都被我吸尽了,剩下只有稀稀的淡红色血水了。
奶娘,都是我不好,可我实在太饿了。
我轻轻抚摸着她的脖子和胸口,它只晃悠了一下。可是‘怪物’们已经很近了,他们的马比山马高大,他们的身子闪着夕阳照耀河水的金黄色光泽,看来坚硬无比。要是往日奶娘早撒腿跑进群山密林了,可是,今天它实在是没了力气。
鹿鹿,快跑啊!我蜷缩在地上,使劲拱它的屁股,好容易才用双手把它白毛丛丛的肥屁股托起来。
跑!~
啊!~嗖嗖两道黑风扎来,奶娘~~死了。肚皮上插着两根黑悠悠带着山鹰翎毛的直长细棍子垂直朝天。不是树枝,树枝子没有这么笔直,也杀不死鹿鹿。
我家就在这片茫茫大山,山脊如条条大蟒,盘亘狭长。从出生到现在,几乎每天都能闻见新生和死亡的气味,我确信鹿奶娘是死了。虽然她胸脯还在抽搐,但是,它比山核桃还大的眼睛流出了一股奶白的液体,她没救了。
也好,死了也好。我心满意足地笑着用锋利的指甲化开了她肥厚的胸膛,鹿鹿的心还是热的,给阿娘吃了,病就好了。
阿娘~阿娘~我嘶号着飞出鹿鹿死了的那片原野,一手拖着热乎乎的心脏,一手攀上树缘。这里树子很密啊,所以我家才非常的安静,喏,越过前面一道高山梁就到了。穿梭在绿树冠顶,就如同在白云和蓝天之间游荡。春天的气味扑鼻而来,我好像看见了阿妈光着脚站在草棚外的野地上等我。阿娘好美……
“野猴子,莫跑!”
咦?怪兽也会说话,说阿妈教我的话?
“众王儿听令!谁抓住野猴子,可得信陵十五县封地,加爵信陵君!”
谁?野猴子?我没看见啊~
我还在树梢上愣怔,无数个大黑点儿就像雨点儿一样飞了上来,一想到下雨,我就完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害怕下雨闪雷。
哎呀~!一扫过去,不用数我就知道至少有四十多头‘怪兽’朝我扑过来了。比这更密的羊群,我也能一下子看出多少。
不,不能回家。不能让他们像杀死‘奶娘’那样杀死阿娘!
阿哥~阿哥~你在哪?阿哥~快来救我。我鼻子里发出呢喃的闷声。除了爬树和撕野兽,我什么都不会,没有阿哥在,我就什么都不是。我越喊,他们追的越急。
“活捉野猴子!”其中一个怪兽扑来,我看着都害怕,他眼神里的光亮,是腾腾杀气,比山豹子还凶狠;胸前发出了闪闪金光和手里挥舞的长刀子,就要刺到我了。
寻着大河,我往相反的密林跳去,奶娘的心脏一直在滴血,不知还能不能给阿娘吃。还好,怪兽们的大马一跑到密林就追不上来了。我一松气儿从树枝子上摔了下来,噢哟!土地好硬!
不好!山龟!满山遍野全是山龟,再看蓝天白云怎么忽然就乌黑一片了呢。后悔没听阿娘的话……
轰隆一声雷响,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只感到指尖深深嵌入了奶娘的心脏里,热乎乎的。
“呵呵!野猴子怕雷,真闻所未闻~”无忌如同漂浮在大大小小成千上万的乌龟王八‘海洋’,望着缩成一团的‘野猴子’不仅心头刺痛无比,“想我魏无忌在大魏国,不正如当下一般身陷囹圄么?!母妃开罪了狐姬被父王赐死,姐姐为了护着我不肯出嫁…”
想着想着,无忌不禁落下泪来,本想放了这只‘野猴子’,早看出它根本不是什么猴子,是个长发拖地用布带束在腰间小孩子,布带以下的长发爬起树来就像拖着一条长长的枯褐色的大尾巴。又看它手中血肉模糊攥着一大片心膜,不免被这个小东西的酷冷生出一身寒战。
不行,不能放了它!我一定要做上信陵君,那时才有机会在父王面前重新振作,跟四十多个庸碌的纨绔兄弟争夺大权,保护姐姐。
无忌虽少年,却是冷敛沉稳,六年前丧母,便是跟姐姐相依为命。在他的世界里,有两个娘亲,一个是后宫争斗而死的亲娘,一个就是一手带大他的姐姐。念及此处,无忌解下颈间的大红披风,裹起涩涩发抖的‘野猴子’往大河岸边的卵石滩狩猎大帐归去了。
这场大雨,就像是玩弄缘分的大魔咒。让我和抱拥着我踏马而归的‘小怪兽’相遇了。一个时辰之后,雨水骤然急停,顽皮的半弧新月比哪一天都明亮,正枕在远方的山尖尖上,朝我呲牙咧嘴。
“小东西,别怪我!等父王封我做了信陵君,我就偷偷把你放了,好么?”
恩,恩,恩…
我前后甩着满头乱发。跟他比起来,好像我才是‘怪兽’样。他说话缓慢,声音柔和动听,比山鸟的叫声还温婉。他的手臂比阿哥还要修长有力,头发梳得齐齐整整披在双肩,我不敢看他的眼,他的眼好像也能说话,我却不知怎么回答。
“哈哈哈哈~无忌,我儿,大功!”
“父王!儿臣,想亲自关押这只‘野猴子’!”
“无忌啊!你来~”
“无忌见过各位兄长!”全部的‘怪兽’们,围着奶娘,像一圈高大的松林黑影,只留了一个小口口,让我的目光挤了进去。我看见奶娘的尸体被捆着四肢倒吊在一根悬天竹杠上,血从肚皮的两道窟窿和胸膛上我划开的大口子里滴滴答答的,快流干了,山核桃似的大眼睛像黑石头一样没有了光泽。
奶娘~你要被吃了,我会想你。我一扑腾,悬在我周围的五六只长刀,扎进了肉里,不太疼,但是血流满身很粘很难受的嘛!
“无忌,你看!此鹿无心!”
“父王,请看!此猴有双心!”说着叫无忌的‘小怪物’掰开我黏腻的右手,扣出了奶娘的心脏,干瘪的只剩一张皮囊的心脏!
哈哈哈哈~!“无忌!天赐此灵猴儿,就是来祭奠你娘亲的!你把它洗洗干净,今晚以它祭酒,你娘之灵便可以安息升天了。从此以后,你就是我大魏国的信陵君。”
“儿臣!…遵旨~”
什么乱七八糟的,什么天赐啊、祭酒啊、大魏国、信陵君,我从没听阿哥说过。看那个叫‘无忌’的小怪物走来,我忍不住浑身哆嗦着,眼里放着五颜六色的光彩,你们在说什么?有趣么?所有人都在笑?
“走吧!小东西~”
唉!别给我扔水里啊,我怕水啊~我手忙脚乱,在河水里乱扑腾,抓破了无忌的身子和脸颊。呜呜~我真的怕水。他扳着我的双手,狠狠用双臂把我固定在怀里,就像我圈住‘鹿奶娘’那样,使劲的抱着我。
“小东西,你知道么?我没有了娘,就像这河上随笔漂流的枯叶一样没有根基。而我那些哥哥们各个恨不得我死了,喝我的血,吃我的肉!”
这么说的话,我就听得懂,死是难过的,我不想他死。
“但是,我不知道该不该让你为我而死。”他一边说一边用凉爽的河水冲我的头,还拿了一条大马鬃刷我的脸。
哦呜~好疼。
“疼了么?”他这种口气让我想起阿娘,我美丽的我深爱的阿娘。
我使劲甩头,仰起脸望着他。没事,我好喜欢跟你这么在河里站着,嘻嘻……
“怎么?!你!~”他好像很诧异,一缕亮色划过眼眸,无忌颤抖着大手托起我的脸,向我压来。
啊~阿娘~怎么回事?我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
“你是个女子?”
女子?有什么不对么?他怎么好像看见了老虎那么奇怪?!
“你跟我来!”无忌硬生生拖着我出了水面,手朝黑山一指,“快!你走!”
不!我走了,你要死了~你刚说的,有人要喝你的血。我不能让你死,我不走。
我蜷着上身蹲在地上,左蹿右跳就是不走。
忽然,天地之间,山梁之后,传来一声长长的‘虎啸’。~无忌大惊,拔出了长刀。
别怕啊~那是阿娘在叫我回家。我嘻嘻哈哈咧着大嘴,还想扑进他怀里。
“有老虎~快走!父王要吃了你!走~”
我走了你怎么办?我磨蹭着手舞足蹈,他忽然一刀扎进了我的肩膀,好疼,“走!我不想再看到你!”
他眼里射出的那种苍白的光芒,刺穿了我的小心脏,比山豹子的牙刀差点儿咬死我那次还疼。
又一声‘虎啸’,我听出阿娘越来越近了,阿娘身子不好,不能出山啊。
无忌最后看了我一眼,提着长刀子,朝火光呼喊着,“有虎,保护父王!”转身就走了~
“无…忌…”
我不知道是怎么发出,这个声音的,呼吸像被堵住了一样。但是,却抓住了无忌远去的脚步,他又冲回来搂住了我。仰头看去,无忌的双眼比天上挂着的明星还亮,他的嘴唇比月亮的弧线还要好看很多倍。
“小东西!你叫什么名字?”
“娃…娃娃……”阿娘一直这么叫我,但我第一次觉得这个名字没有‘无忌’好听哇!
“娃娃!你快走!我会再来找你。”
狩猎营地一片混乱,但却始终没有人见到老虎影子。无忌回来时,娃娃不在了,但她稚嫩纯洁的笑脸一直映在那一汪卵石水岸。
“启禀父王,‘野猴子’兴许是让老虎吃了!”
“无忌!没得法,只有再立战功,才能为你封爵了。毕竟你的四十多个哥哥,除了太子,都也是各有所求啊~父王,实在无奈……”老魏王望着月光下英气勃发的少年无忌,两颊一片老泪横流。国王不好做,战国的国王更难做,不仅太子平庸还有一个无忌这样聪颖贤德的小儿子。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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