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01年的深秋，S市少年管教所。

　　这里关押的都是些年满14周岁，不满18周岁的未成年犯人，虽然没有成人监狱的那种阴森寂冷，但管教所高高的围墙上那几万伏的电网和灰蓝色楼房里突兀的铁窗，便足够她心惊胆颤好一阵子了。

　　她的儿子江风就关在这里。她已经有整整十一年没有见着她的小风了，但她却依然记得，今天是她儿子的生日，是的，这一天，不是探监日但却是儿子的生日，她的探监申请被管教所批准，获准她来所里为她的儿子过生日。

　　儿子的生日被安排在管教所西区一楼的餐厅里，她刚刚把带去的生日蛋糕放在长长的餐桌上，就听见一阵“踢踏踢踏”的脚步声，猛地抬头，发现门口站着一位少年，正用木然疑惑的神情看着她，一动不动。

　　她的心瞬间如麻绳般纠缠在一起，那个少年就是她日思夜想的儿子啊，即便是十一年不曾相见，但她可以确定，他就是她的小风，在梦里她喊了不知多少遍的小风。

　　“小风，小风……我是妈妈……”她一边喊着儿子的乳名一边朝儿子走去，她是那么急不可待地想把儿子搂在怀里，不料，江风却从她的一侧闪过，走到了她对面的桌前，然后站好，低下头。

　　她知道，儿子心里是恨她的，恨她这个当妈的从小就扔下他，不管他……她不知道要如何去软化儿子那颗如坚冰一样的心；她知道，一切都太迟了。就这样，她站在这头，江风站在那头，只是一张桌子的距离，就硬生生地隔开了他们母子的情分。

　　“小风，妈妈给你带来了你最喜欢的巧克力蛋糕，对了，今天是小风的生日呢，妈妈为你点上生日蜡烛……”她含着泪，小心翼翼地问着，从袋子里取出火柴、蜡烛，然后用颤抖的手点上。

　　对面的江风连头都没有抬一下，但他依然能够感觉到那温暖的烛火在眼前闪动。那生日的烛火，已经是四岁之前的记忆了。那时的自己多幸福啊，每一年的今天，妈妈都会给他买一只香甜的巧克力蛋糕，还有他最喜欢的玩具汽车……但眼前的这个女人太陌生了，她怎么可能是自己的妈妈呢？奶奶不是说，妈妈不要他了。怎么可能？江风想着想着，眼泪就落下来了。

　　微弱的闪耀着的烛光，照着她削瘦且憔悴的脸，也映照出江风那张稚嫩又黑瘦的脸。

　　一个小时的探监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他们母子却没有过任何的交流，江风始终低着头，不曾开口说话，她就这么站在儿子的对面，絮叨着、嘱咐着……

　　时间到了，看着儿子被教官带走，她掩面而泣。

　　那一年，江风刚满15周岁，因犯故意伤人罪被提起公诉，判处有期徒刑十年……

　　

　　[二]

　　事件追溯到这一年3月中旬的一个周末，S市某区某居民楼。

　　“救命，救命啊！杀人啦……”一阵凄厉的叫喊声从居民楼内传来。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披头散发，穿着单薄的睡衣，手里还抱着一个脸色发紫、耷拉着脑袋的一岁多大的孩子，从楼梯上跑下来。她的衣服上血迹斑斑，身体在初春的冷风中颤抖着……

　　没过多久，一辆警车和救护呼啸而来，“嘎”的一声，停在了居民楼前。

　　女人和她手中的孩子被抬上了救护车，送往附近的医院；江风和其他两个少年被警车带走……围观的居民发出一阵阵的叹息声：

　　“这孩子，真是命苦啊，从小就没了亲妈，落在后妈手中，这日子一定不好过!”

　　“这小子，一定是犯浑了，怎么可以出手伤人呢？真是造孽啊！”

　　……

　　第二天中午，女人回来时，神情呆滞，口中喃喃地重复着一句话：“还我儿子，还我儿子……”这个女人就是江风的继母，女人手上抱着的那个小孩就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他和他的伙伴先是用一根绳子结束了他亲弟弟的生命，然后用藏在身上的水果刀刺伤了继母……

　　在警局的询问室中，他向警察坦白了他行凶杀人的动机和经过：

　　“我妈和我爸在我四岁时就离婚了。我爸是开出租车的，整天泡在马路上，根本就不管我。没多久，我爸就给我带回来一个后妈，我恨她，她是天底下最狠毒的后妈，她不给我吃饱饭，每天用几个馒头、几片榨菜、几根咸菜就打发我，她还打我，还让我爸打我……”

　　江风的身体不停地颤抖着，他毕竟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说着说着就哭了，他用袖子擦去脸上的泪，抽泣着说：“自从后妈生下了弟弟，我就彻彻底底失去了我爸了。他对着我的永远是一张狰狞的脸，听到永远是最狠毒的话。但是只要小弟弟一哭一闹，我爸就会扔下饭碗跑过去抱起小弟弟哄着亲着……这一切都是后妈造成的，我恨他们，我恨……”

　　“李荣跃和韩晓鹏是你同学吗？你们是怎么认识的？”两位警察一边做着笔记一边问他。

　　“他们不是我的同学，我是在网吧认识他们的！”江风说道。

　　“怎么认识的，说说认识的经过！”警察又问。

　　“老师把我爸叫到学校，说我的学习上的事，回来后，他就拿鞭子抽我……第二天放学后，我和几位高年级的同学一起去了网吧，那天晚上，我没有回家，在网吧呆了一夜，我身上的钱用完了，是李荣跃给我买了一盒方便面，后来，我们就成了好朋友……”后来，警察了解到，这确实是江风的第一次逃夜，在盘问网吧老板时，得知了从那天开始，这三个少年一直结伴泡在网吧里，玩累了就睡，饿了就靠方便面充饥。

　　后来，江风还交代了他们一起蓄谋伤人命案的经过：

　　“那天早上我去上学前，看到我爸扔在沙发上的外套，我在衣服口袋里找到了一百元钱，网上，我在一家小餐馆里请李荣跃和韩晓鹏两个吃饭，

我跟他们说了我的遭遇，他们很同情我，并说要为我报仇。晓鹏说，他看过很多武侠剧，里面的英雄好汉就是用绳子套在坏人的脖子上把人勒死的。那天是星期五，学校3点钟就放学了，我们说好在那天下午报仇……”

　　悲剧就在懵懂的复仇情绪的催压下发生了。望着这个才十几岁的孩子，警察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三]

　　儿子出事那会，她正在北方某一线城市的一所高级浴场里打工。接到前夫的电话，匆匆忙忙赶到了S市。

　　她为儿子请了最好的律师，但依然难以扭转令她心碎的局面；她用完了打工时辛辛苦苦积攒下的钱，最后等待她的却是儿子被判十年的结果，一纸判决书，彻底击垮了这个苦命的女人……

　　十一年了，她一直没有见过儿子。

　　刚离婚那会，前夫一家把儿子藏起来不让她见，她就偷偷跑到儿子的幼儿园，求老师让他们母子见上一面，她抱着儿子躲在幼儿园的卫生室哭，她贪婪地闻着儿子的体香不肯松手……后来被前夫发现了，她再去幼儿园的时候，再也没有见到过儿子。她几次三番地找前夫想要回孩子，那个无情的男人狠狠地丢给她一句话：“别做梦了，死了这条心吧！”

　　她是个外来妹，从江西嫁到上海，在这个城市里，没有一间房，可以让她栖身……就因为这个，法官才不顾她的苦苦哀求，认定她没有抚养孩子的能力，才把儿子判给了她的男人。她的男人比他大了整整十岁，还有过一段婚史。

　　她已经记不得了，当年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幸福交给这个有过婚史的城里男人？是为了向往大都市的生活还是为了赌一口气？让老家那个自己爱了很多年的负心郎看看自己也有这个本事嫁得好？也许，有些结局在刚开始的时候便已经写好了，谁都无法改变。

　　她依然清楚地记得，结婚前几年的幸福生活，男人虽然不是理想中的爱人，但也对她呵护有加。特别是有了儿子之后，她感觉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了，可以在大都市里有一间房，不用和其他外来妹子一样去干又脏又累的活，还有个男人疼着自己，有一个可爱健康的儿子……

　　但好景不长，在她生产完的一年后，她的婆婆住进了她的家，对她挑鼻子挑眼的，横竖都不称心。婆婆的脾气很大，动不动就开口骂人，动不动就挑她的刺，还在她男人面前说她水性杨花，和其他男人眉来眼去不着调……时间久了，男人就对她的呵护不如以前了，从恶言相向到动手打她，幸福的日子一落千丈……

　　她永远都不会忘记，她是怎么离开这个城市的。她累了，这个城市很大，却没有一个角落是属于她的，她收拾了不多的衣物，踏上了北行的列车，她要用自己的努力，等待未来的某一天，她和儿子的重逢。

　　只是，她万万没有想到，十一年之后的重逢，竟是在高高的围墙内，那个叫做“少年管教所”的地方，她的儿子，手上沾染着别人的血，带罪服役……

　　十年，十年，她不知道自己的病体还能拖上几年，还能不能等到儿子出狱，还能不能听到儿子叫她一声“妈妈”……

　　

　　[四]

　　她毅然辞掉了北方浴场的工作，重新回到了这个城市，为了她的小风，她要弥补这十一年里儿子身上缺失的母爱。

　　回上海之前，她已经被查出是乳腺癌……在异乡，她一直在拼命地工作，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只想为儿子积攒些钱，能让儿子以后过得舒服些。但没日没夜的劳累，终于把她击垮了。

　　她没有将她的病情告诉任何人，很快，她租下了一间简陋潮湿的地下室，并在这家小区里找到了保姆的活。她很勤快，家务活做得很仔细，一段时间过去了，在主人热心的介绍下，她接到了好几家的活，从早上八点到晚上八点，整整十二个小时，她把时间排得满满的，干完了这家干那家，她忘了自己的病，每个月挣到的钱，她都存了起来，往往是几个馒头便将自己的胃打发了……

　　每个月的探监日，她都会把自己收拾得清清爽爽的，舍不得坐地铁，就换上几辆公交车去“少年管教所”看望儿子。每年小风的生日，她都会买上儿子喜欢吃的巧克力蛋糕去为儿子过生日。只是，他的小风还是不愿意原谅她，不和她说话，最后甚至不愿意见她。但这些都无法阻止她的爱，她想要走进儿子内心的脚步。

　　一年复一年，转眼五年的时间过去了。这一年的深秋，她照例去给儿子过生日，早上出门前，一阵剧烈的疼痛如刀子一般划过她的身体，她终是没有走完那长长的楼梯，支撑不住倒在了楼梯口。

　　小区的一位大姐发现了她，叫来她干活的一家主人，一起把她送进了医院。

　　医生开出的诊断书上写着：“乳腺癌晚期，且已扩散至身体的其他脏器……”

　　三天后，她醒了。但她不听任何人的劝，拒绝了医院的治疗方案。坚持出院回家。

　　她先是去儿子所在的管教所，去见了小风最后一面，并将一张存折交到了教官的手中，请求他们代为保管，并在儿子回归社会的那一天交给他。

　　随后，她买来笔和信纸、信封、邮票，在那间湿冷的小屋里，忍着剧痛给她的小风写信，她想着要写六十封信，在以后的五年中，儿子每个月都能收到她亲手写下的信。

　　三个月过去了，癌细胞已经把她折磨得不成人样，她终于还是没有坚持把这些信写完，那完成的五十三封信，她折叠好，放进信封，写上地址贴上邮票，并用橡皮筋把这些信扎起来，每一扎十二封，一共四扎零五封。

　　这些书信中，有一些，她写了很多字，没有什么文化的她，写不出太多的情感，那种对儿子的歉意和深爱，她不知如何用文字去表达，于是，写到最后，信纸上只剩下那几个字：

　　小风，妈妈爱你……

　　小风，你是妈妈心口里的风……

　　小风，小风，小风……

　　她哭着请求一位常来看自己的大姐，帮助自己把这些信按月按时寄给管教所里的儿子……

　　

　　[写在后面]

　　她是我母亲雇佣的小时工，尽管只在家里服务了一年多的时间，但因为她的勤快以及她可怜的遭遇，母亲一直善待着她。

　　她去世之前，将那五十三封信交给了我的母亲，母亲又把这些信交给了我。记得母亲说：“濛濛，这不是普通的信，这是一个母亲的心，你答应我，一定要记得把这些信按时寄出去……”

　　我没有辜负母亲的嘱托，每个月的二十号，我都会去公司附近的邮局，用挂号信的形式把这些信寄了出去，等到这些信寄完之后，我开始用她的语气给江风写信，一直到他出狱。

　　今年的3月15日，我按照江风所在监狱的地址，寄出了最后的一封信，并在信的最后，附上了我的地址和电话，请他出狱时联系我。于是，清明后的某一天，我见到了江风。

　　他坐在我面前，二十五岁的脸上，竟是掩不住的沧桑。

　　我为他点了一扎黑啤，知道他还没有用过晚饭，我又为他点了几款点心。

　　无论是酒还是食物，我想这个时候，他定然是需要的。酒，对他来说，或许有减轻疼痛的效用；而食物，能让他获得更多的能量，开始今后的生活。

　　他喝了几口啤酒，我们开始了交谈：

　　“雪姨，清明那天我去墓地祭拜过我妈了……”

　　“小风，你妈在那里等了你五年，你去过了，她就安心了。”

　　“雪姨，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那些书信，我会永远收着的。”

　　“小风，你对今后的生活有什么打算吗？”

　　“我想开一家电脑修理店，养活自己……”

　　我点点头，给他信任的眼光，趁他去洗手间时，把一个事先准备好的信封放进了他的背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