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书香伴平生

                                                                           何志铭

我常常想生活是一个残酷的行刑者，而我自己正是服苦役的囚徒。我这个囚徒能万难不屈，正是靠比别人多读了几本书。虽说“我生耻为儒”，虽说从古到今书生多误身，但其一身硬骨，崩断了几多钢刀。

求知是人的生性，少年时代稍能断文识字，就想知道自己以外的世界。作为顽童的我，整天在家呆不住，因回家母亲劈面总是这句话：人家要书来了！我家世代平民，没什么文化人，只能靠借书看，但很少看过一本完整的新书，读书是除功课之外一件主要的事情。一九六六年“文革”爆发，正逢小学毕业。十四岁的我如刚放出笼子的小老虎，随着对外部世界的好奇，一心钻入书堆。一九六七年的某一天，我从窗顶爬入一间房内，立即发现自己正在书山之上，整层被“查抄”的书塞得离屋顶只有一二尺许，我胡乱偷了一大叠书跑回家。也就是在这一年冬天，读大学的哥哥从西安回故乡带回许多书。寒假里他随父亲打工助学，让我在家看门，他把书锁入柜中，我拉开抽屉，手伸入柜里偷书看，整个冬天把这一柜书看完了，记忆中有《少年维持之烦恼》、《苦闷的象征》、《罪与罚》。那时走路看书，吃饭看书，家中父母怕伤眼睛不让我看书，我一个人晚间站在巷口路灯下看书。那时电费金贵，两间房子隔墙上穿一个小洞，一盏25瓦的电灯照明两室，我在自己住得这间墙上挂一面镜子，把灯光反射在炕头一小块地方，在一束光影下偷看书，实在不行，晚上打着手电在被窝里看书。少年时代最能影响我的书是《鲁滨逊飘流记》，它让我痴迷，常常梦想有鲁滨逊式的经历，也正在这本书，几乎影响了我的一生，教会一个人如何在没有任何条件下，享受自我生存的智慧与创造的快乐。再如《神秘岛》、《气球上的五星期》，让我知道除自己之外，地球上还有其它人，他们活得很有意思。

我在一九六六年失学，到一九六八年“复课闹革命”时还有一次上学的机会，终因家中实在没有三元钱的学费与学校失之交臂了。它深深刺痛我的自尊心。当一九七一年踏入省城西安时，十九岁的我决心走一条与任何人不同的求学道路，闭门自修。从此书本就是我唯一的老师，我一个人在外，除简单的衣食住行外，剩余的工资全部用来买书。由于家贫，自幼缺少教育，在西影这个知识分子成堆的单位里自觉渺小卑微，好在年轻一切从头做起，好在少年时代几乎中外名著全部读完。那年月，我是个孤独的青年，一人赤手空拳，背井离乡，心头永是一层淡淡的忧郁。读美学从朱光潜到李泽厚，读哲学从老庄到萨特和弗里依德，从邓肯到西蒙波娃；从朦胧诗到印象派；从意识流，生活流到符号学。一边做笔记，用废弃的油印剧本背面装订成的笔记本，摞起来有二尺多高。二十多年过去了，每当再阅这些笔记竟有些生畏，那是怎样一个年月，一股辛酸直抵鼻腔。读书理解了“千古文章事，失得寸心知”的道理。佛说：人生如牢狱。但我认为人生重在突围，如果冲出去了，就是成功，不然会碌碌无为一生，而突围的锐利武器就是书本与知识。

拍电影可以走许多地方，我每走到一地先打听书店在什么地方，不知能否觅得一本好书。买回的书一定写上购得地名，多少年后翻开也知当时情意心境。读书重在实用，我喜欢在书上加眉批，有感而发，生怕感触稍纵即逝。读书指导写作，早先依靠模仿。后来逐渐放开，有了自己思想见地，勤于记录，渐渐老成。青年时代词藻华丽，进入中年自成淡泊，行文追求朴实无华，论理深刻，情感真实。读书受书，爱逛旧书摊，偶尔获得一本好书，夜来擦净桌面，精心修复，裱糊一新，乐此不疲。仅《桃花扇》就三四个版本，我每个都爱。近十年来对我产生影响的好书有《万历十五年》、《第三次浪潮》、《大趋势》、《中国人史纲》、《百年孤独》、《心灵史》、《陈寅恪最后二十年》、《曾国藩》。

回首平生没有金钱，只有四壁图书，而我觉着坐拥书城，可享天年。电视里播放《三国》、《水浒》，儿子看得津津有味。我不屑于此，正是因为往年已得真经，这些玩艺儿，只能哄我无知小儿。隔壁有一书友，算是西影村藏书颇丰者之一，可叹他一去世，儿子得了一千元，卖了多半卡车书。我对自己的儿子说，我平生没为你置下田产房屋，只有这书，我要一死你把这些书糟蹋了，老子地下有知，也不会轻饶你！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二十三日

于西影村木棚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