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碎想
曲令敏
立冬之后,下过一次雪,但天很暖,树叶越发姹紫嫣红地热闹,看上去比春天百花次第开更硬朗。可我心里很清楚,冬叶之美,不过是生命谢幕之前华丽地鞠躬致谢,毕竟来日无多了。
说什么放下,说什么包容,人只能自身经历千难万险,然后变成老于世故的“老蚰子”。面对义愤填膺的事哈哈一笑,飒然而过。
记得上小学的时候,意气风发的邮递员常常在校院里表演骑自行车:从教室里抬出三个几米长的木板,我们叫它“木排”,长年累月,一排一排担在土坏垒的“腿”上,当课桌。大家七手八脚用板凳把最长的木排支起来,两头搭两块稍短些的当
“斜坡”。一声锐利的口哨,那个眼睛明亮、神乎其技的骑手就开始表演了——
他跨上邮电绿的自行车,一趟一趟从这摇摇晃晃的独木“桥”上飞过,飞到最后,双臂扬起,沉醉其中,飞快地掠过众人的惊叫……
等到我学会骑自行车,在七折八拐的乡间土路上畅行无阻时,才知道那邮递员不过是熟能生巧而已。荒寂的大路上,踩出来的明路尺把宽,人只管搦着车把往前骑,牛马蹅出来的脚坑,铁轱辘车轧成的干泥茬子,所有的坎坷根本就不存在。
面对在泥途中绊倒的人,你若是郑重其事地劝说:
“要学会放下”,你就是个笑话儿。
那年去拐河采访,返回时,走了三四个村子,才找到一个长途汽车站点儿。车开过来的时候,人本来就很满,售票员只管让上,那个挤呀,只差没拿根棍子往车里夯了。
行不远,又有一老一少两个妇女抱着孩子要上车。大伙被挤得鼻塌嘴歪的,吵着说上不来了!售票员嘴里喊着“让让,让让!”打开车门,抻手把老太太拉了上来,抱孩子的妇女抓住门把手一甩身子分分钟也挤了上来。方寸之地的发动机盖上已经坐着七八个人,精干的老太太硬是揳钉子一样,把自己揳进紧挨着的人中间!
汽车晃晃悠悠往前走,没多大会儿,挤成一堆的人就被晃出了缝隙,一个个找到了稳妥的站脚地儿……
人生原本也是如此,车到山前必有路,时到时担当。只要不是要命的大灾大难,再艰难的日子也一天天过去了……
二
千里之外,和孙女一起笑闹,闹够了,躺在床上,回味这至醇至爱的亲,四肢百骸被浸透,难以言说地舒展,幸福。转眼上了高铁,几个小时后,回到家,躺在熟悉的床上。和孩子嬉闹那一幕,已经在千里之外,氤氲着小孙女儿气息的大床,床上滚动的祖孙俩,相隔几个小时,已经成为遥远的往事……
那年,家族里的人相聚,一起吃老碗面,吃从老家带来的凉粉,之后,来到水库边的林子里,说说笑笑,一派祥和。谈笑间,我想起一件旧事,就像说起那年那月那个春节,吃了什么,玩了啥一样平淡。没想到捅了蚂蜂窝儿,惹恼一个温柔和善的人儿,飞刀一样的话成群结队撂过来,扎在一颗毫不设防的老心灵上。因为措手不及,所以痛彻心扉!
从血流如注,到冷成凉粉坨子、成冰冷的铁疙瘩……
天气真好啊,隔岸几十里外连绵的山,蓝盈盈如在眼前。它们启示我:兄弟姊妹亦如是。小时候,可以相互追打嬉闹捉迷藏,成人后,各自独立在各自的地盘里,相望不相及。
那是一场刮过灵魂的冻风,痛得人窒息,却从此知道了分寸,也学会了假装。当时用文字记述,读的人感受到凉,感受到痛,却无一字涉及他人。
多年后,我一次又一次穿林过岸,那凉和痛不再浓烈,却还在。这是我生命中最惨烈的一课吧,留痕在心,再也抹不去了。
谁说人是记吃不记打的?幸福快乐很快就隔山隔水,而痛苦和磨砺会永远留在记忆里,变成路标……
三
许是信息茧房效应,近些天总是刷到命啊运啊,还有生死灵异事件,让人不胜其寒。
祖母说:“人是世间混世鱼,混了一时少一时。”看似消极,却是一句大实话。
青少年时代,整日与坷垃粪土打交道,血肉之躯和庄稼草木不分彼此,虽说是家徒四壁,穷得叮当响,却是快乐无比。除了少不更事,最重要的是人在青少年,生命的原野一望无际,缤纷的光阴里,处处都是生机,吸引黑发亮眼,跃跃欲试……
生命到了冬季,疲倦的双眼时不时就扫见了不远处等待的盒子。其实我知道,人虽恋生,在许多人的心中,死不是冰冷绝望,苦时痛时,谁不曾暗暗地巴望过那个舒适而温暖的归宿。从此不再有烦恼,不再有负累,不再为了生计,像磨墨一样研磨自己……
可为什么,人还会关心灵魂不灭呢?
那年,和小儿子郊游,走了十几里路,从城北擂鼓台山返回时,又遇到那半坡黄背草。春日里青嫩一片,浪浪荡荡欢快无比的它们,此时泛起阵阵紫红色,在风中俯仰,荡起一轮一轮的草浪,引逗得那孩子又跑又跳。在偏西的太阳照耀下,小小少年凫草而泳的画面,伴着母子们欢快的笑语,清晰如昨,亦真亦梦。
此时回望,那黄背草分明是草到暮年,其色也暖。人不割它,它也会随雨雪折倒在地,化为土。俗话说:“人活一世,草木一秋”,草有根而人有孙,生生不息是常态。且人比草更幸运,四世同堂也不鲜见。像量子说中意识不灭又如何?像佛教说的转世轮回又如何?更玄的“前世记忆”也不过是南柯一梦!
生既无意义,且行且珍惜吧。打起精神,把日子过成子粒饱满的豌豆角儿,一个一个排列下去,直到生命戛然而止。至于灵魂灭与不灭,对于肉体凡胎、尚在人间的我辈有啥相干呢?
四
一连好多天,北风怎么吼叫,也喊不走灰蒙蒙的冻云,就是那种“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的湿冷。预报的大雪、暴雪始终没来。零零星星,下了几场雨夹雪,漫天飞絮的时候也有,只是时间短,积雪不够堆雪人。
这样的天气,让人昏昏欲睡,一杯浓咖啡,也只能把精神长到看网络小说的境地。
正不管不顾地懒养自己,接到一个讲课通知。算算有些天没出现在讲台上了,立马应下来,兴兴头头找资料,认认真真备课。误以为是教室里的两节作文课,上讲台才知道,是一个师生同堂的讲座!好在有过往的经验,不曾怯场。
抱着鲜花回来的时候,斜阳照在脸上,像极了小儿女稚嫩的亲吻,啄在腮边,湿润,柔软,圣洁。我想起庞德的《地铁车站》:“人群中这些面庞幽灵一般闪现,湿漉漉的黑色枝条上的花瓣。”
只是这里没有幽灵,花瓣一样呈现的,是孩子们的眉眼,和他们花朵一样红润的面庞。在这个分分钟闪退着的时光驿站,我与他们共片时,何等幸运。比教学相长更灵动更微妙的,是
“‘林叶”的耳鬓厮磨和气息交融……
阳光的蜜蜂,沾满花粉,嘤嘤嗡嗡,弥合了心灵上被冬寒撕裂的沟壑,仿佛又活回了十七岁。
原来,人是需要正经事儿喂养的,所以有“无事生非”一说。
五
夜来有梦,在水天一碧的大海边,一大群高中同学,搬起钢管和石料,装上火车往大海深处的荒岛上运送。我们班的女生在跑步,说是追赶火车,到站卸货。
大石条铺面的路,坑坑洼洼还有缝隙,我们跑得汗流浃背。列车并不快,几乎和人同时到达。七手八脚卸完货,同学们都上了车,我发现山坡岩石上全是卸货时抛洒的绿豆,一窝儿一窝儿绿盈盈的。忍不住就去抓去捡,一把一把装进口袋。
车不等人,哐冬哐冬开走了,四望海平线之内一色纯澈湛蓝,唯一的路消失在天际。心中也不急,低头就看见海岛沿岸的水下,一簇一簇,都是铁黑闪亮的古钱币,有刀形的,有铜锁钥匙形的,有方的,有圆的。赶快去捞,让它来我口袋里哗啦哗啦响。
正此时,一列货车开过来,停在近旁的货场。也顾不得捞钱,赶过去打听回程带不带人?说是带,得买票。
售票的地方像个岗亭,我去得早,排在第一,后面又来了两个彪形大汉,身小力薄的我,赶紧狗腿地让人家排在前面。
他们很快买到了票,用的却不是通常的人民币。正发愁,想起刚刚捞到的古钱币,抓一把出来,说不用找。那个穿戴着厨师衣帽的售票员,看见这与众不同的古币,眼瞪得铃铛一样,大喝一声:这是宫里丢失的赃物,你从哪儿弄来的?我赶紧实话实说——
一说不当紧,卖票的、买票的一哄而散,都去捞钱了!我急得大叫:我要坐车,我要出去!
叫出声,人醒了。哪有什么蓝海孤岛古钱币?五尺木床而已……
同学们都去哪儿了?原来梦中的别离是永别……
六
坐车去看望母亲的路上,我专心寻找那条让人迷路的小巷。那条巷子不长,带着拐弯,通向一条比较繁华的南北大街。住宅小区人进人出,两边商铺人来人往,多少年多少月流水一样过去了,我却不曾来过。因为陌生,所以错把它当成了离市中心不远的那条小街,被儿子笑话。之后每一次乘公交车路过,都会不由自主地寻找那个小街的入口,有时能找见,大多时候找不见,泯然众巷啊……
回首打量来路,清鲜如昨的瞬间,大都是被我用文字网住的。
鲁山县背孜乡地处要冲,宛洛古道穿街而过。
那年那天的大清早,东方发红,雾气挂在林梢。我拿着相机,登山一样爬到最高处,那里有一个方形的水池,供全村吃水的“水塔”。我与水塔并立,看着朝阳一点一点露出来,凌利的晨光瞬间扫亮了一面林坡。饮烟四起,薄雾散去,人和霜叶落尽的树,一起被重露打湿,苍苍茫茫,远山近岭,成一幅能说话儿、会呼吸的水墨……
又一年的又一天,舞钢祥龙谷的一道坡根儿,成大片的蒲公英长疯了,长成了被人侍弄的菜畦。几个人喜出望外地薅啊薅。多年过去,泊在心底的却不只是蒲公英,更清晰的是天然岩石垂花门,是涧谷里的五彩石溪床,是亿万年前海水留在岩石上的波痕,是阳光里沙沙响的林叶,还有吹起人鬓发的山味的风……
天哪,它现在还在吹,只是人的鬓发已苍然!
那年那月那个黄昏,我坐在乐山大佛三江汇流处的河滩上,木船上拨过浅滩铿铿响的浆声,湿漉漉的鱼腥味儿,远处丛生着无数人烟的楼群,高天上荒荒一轮毛月亮,最真切,是前生前世在此度过的风云四季,清晰到带着露水的一竹篮莴笋、孩子温热的尿布、上班路上忽然掉链子的自行车……
人真的有无数个分身吗?无数个分身留在宇宙间,成为记忆那拖尾裙纱上的星星!
既然人类设置了时间这个流水线为生命计程,让秒针的剪刀咔嚓咔嚓不停地剪,人就开启了瞬生瞬死的存在方式。刚刚过去的分秒已经永逝,除了不停地告别,我们还能怎么样呢?
清晰的梦比之失落不闻的往日更应该是生命中鲜活的存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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