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叶树花散记(之十一)
(2022-07-04 09:14:19)木叶树花散记(之十一)
曲令敏
枫杨树
枫杨树又名鬼柳、麻柳、水麻柳、钱串串,胡桃科枫杨属的落叶乔木。枫杨树喜欢长在溪谷、河道,潮湿低洼的地方。
叫枫杨不亲,我还是叫它鬼柳吧。
十几棵高大的鬼柳树,长在靠近东南湾的大沟口,谁也不知道它们长了多少年了。那是一条季节水沟,两边的草岸又高又宽,怀抱着一大片肥得流油的河湾地,清清的桐河就在不远处流过。那里的草香、麦香、菜花香,比别的地方浓,鸟和蝴蝶也比别的地方多,也更光鲜,更脆活。
鬼柳树不是家人也不是邻居,它们像是远远走来,让人喜出望外的亲戚。
乡间有句俗语:“亲戚只巴亲戚行,自己只巴自己穷。”这里的“自己”,是指同姓同族的近门儿。其实也不尽然,我的祖父27岁死于匪患、水灾和瘟疫,丢下两岁的父亲和年纪轻轻的小脚祖母。幸得我有位仗义的二爷,把他的那份地送给大爷,让大爷照顾老三丢下的孤儿寡母,他带着妻儿去县城行医。
那时候,兵来匪往,日子不太平。二爷只要一听见枪响就往家跑,用小车推着他的弟媳和小侄子逃命。实在逃不及,就把人藏进钢柴(荻子)林。我不止一次听祖母说过,那片曾经连绵一二里的钢柴林,就在大枫树近旁的河湾里。
在早年的记忆里,无论剜菜,割草,拾麦,薅麦茬根儿,东南湾都是首选。进城多年后,有个春日,我还在那条大沟的入河口坐了半晌,看老鳖扒拉着四条腿儿顺河漂游。村庄上迁了,青青的麦田还在,水味儿的溜河风还在,沙岸边的泥鳅洞还在,一起割草拾柴的闺蜜还在。枫杨树被放倒拉走了,我们不回头,假装那一群绿色巨灵还在……
连阴雨天,鬼柳树根部会生一种菌,酷似时尚女士夏日遮阳的鸭舌帽,一层一层摞起来,一抠一大块。搁水里泡泡,切碎了炒吃,味道比蘑菇差远了。后来才知道,这东西叫树舌灵芝。可以泡茶,可以泡酒,能治疗风湿性肺结核,有止痛、清热、化积、止血、化痰等功效。
鬼柳树开花成串儿,结子儿带着两个翅膀,有点像元宝,被称为钱串子。
桐河沿岸建成湿地公园后,曾经的庄稼地、树林子、沟溪、坑塘、水井和大路沟,被推成起伏不定的土丘,种树养花,大片的土地,像被无形的手捏在了一起,原来半天走不到边的东南湾成了跨步之地,小得容不下一个转身。
鬼柳树为什么叫鬼柳?可能是因为它会借山洪的力量,顺着河道跑,抓着光溜溜的砾石、岩隙打秋千,还活得枝繁叶茂。在叶县歪头山下来的十字沟河里,我见过顺河而下的鬼柳树,还见过它们的种子落地生根的鬼柳林。繁茂的枝叶在风中摇荡,怡然自得,让呼吸着它们的人只有发呆的份儿。
鬼柳树原产中国,历史久远。先秦孟子曰: “子能顺杞柳之性而以为桮棬乎? 将戕贼杞柳而后以为桮棬也”,杞柳即枫杨。唐代杜甫有《田舍》:“田舍清江曲,柴门古道旁。草深迷市井,地僻懒衣裳。榉柳枝枝弱,枇杷树树香。” 诗中的榉柳也是枫杨。
鬼柳树若虬曲有态,就会被文人雅士用来做杯盘,当器皿也当清供。
鬼柳树是一种野性实足的树,长枝阔冠, 4-5月开花, 8-9月果熟。如今已经成为城镇里的行道树和水岸绿化树。
专业网:鬼柳树的果实可以当饲料也可以酿酒,种子能榨油;树皮、根皮入药,有治疗治慢性气管炎、关节痛、疮疽疖肿、疥癣风痒、皮炎湿疹、汤火伤的功效。
杨树
杨树,杨柳科杨属,全世界约62种,中国有57种,大致分为青杨、白杨、黑杨、胡杨、大叶杨5个派系。
上世纪90年代初,我为小报约稿,拜见张中行先生,曾听他说起杨沫的妹妹白杨。当初,张先生因为不赞成她当演员,为她取了白杨这个艺名,用的是“白杨树下陈死人”的寓意,完全是一种恶作剧。
民间有“前不栽桑,后不栽柳,迎门不栽鬼拍手”之说,这鬼拍手就是杨树。庙堂与民间,从来都相通,杨树与不祥结缘,很可能来自历史久远的诗词歌赋。
唐代常建的《古意》:“牧马古道傍,道傍多古墓。萧条愁杀人,蝉鸣白杨树。回头望京邑,合沓生尘雾。富贵安可常,归来保贞素。”同代的赵微明又有《相和歌辞·挽歌》:“寒日蒿上明,凄凄郭东路。素车谁家子,丹旐引将去。原下荆棘丛,丛边有新墓。人间痛伤别,此是长别处。旷野何萧条,青松白杨树。”
其实,杨树在当代人心里,好意远比恶意多。茅盾的《白杨礼赞》,是整整一代人的记忆。
杨树速生速长,是用途很广的木材,胶合板、纤维板、卫生筷和很多包装板原料都来自杨树,我国杨树种植面积位居世界第一。乘车外出,大平原上闪过的村落,大都淹没在白杨荫里。“风里麦苗连地起,雨中杨树带烟垂。”在叶且当过公安局长的黄庭坚,一千多年前就写出了今人眼中的景象。
记得十五六岁的时候,上级要求广栽杨树,责任到人。扦插育苗,选种枝要求条直不分杈。我不会上树,去东乡找四舅舅。他把小钢锯别在腰里,带着我十里八乡跑了一天,采下腰粗一大捆。二十岁那年,家里盖了新瓦房,我自己住一间,可惜没桌也没床。正发愁,中秋节走舅家,四舅舅正在打家具,槐木桌子、杨木床,满院刨花儿香,我眼馋得连饭都忘了吃。聪明得眼睛会冒气儿的四舅舅知道我看上了他打的家具,啥也没说,几天后上完漆,就把六尺宽的新床和两抽桌、脸盆架拉到我家来了。后来听说那是他准备说亲用的,却被我这个不懂事的外甥女白白抢占了。
四舅舅年过四十才娶了四舅母,如今两个女儿一个是种田专业户,一个大学毕业当了幼儿教师。四舅舅年过六旬,还在县城里当花工,家里也种成了花园子……
杨树的另一种温暖,是对一颗日渐疲惫的心灵的抚慰和滋养。
大儿子高考那年,我的工作量一天十几个小时。周末孩子回家,除了做好吃的,就是陪他放松。实在没时间,母子俩就去马路对面的林场里看树听风。有月亮的夜晚,坐在那排白杨树下,什么也不用说,人就被泡软洗透了。在那排杨树上,风吹出天籁,月光摇下银子般的清亮。
孩子上大学走了,我对杨树有了别样的倚赖:劳累或是心情不好的时候,去靠在高大的杨树身上,仰头望树梢,风动叶流,不多时,心里的沙尘就被淘洗一空……
《本草纲目》有毛白杨树皮煎汤止痢的记载,且对慢性气管炎,骨肉瘤有疗效。
杨树是树中的清逸公子,身如玉,子似雪,随风飞起半城絮,却不像法桐树的果球,碎落时,伤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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