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窗口刚亮花花，柳红奶奶就在门外面叫了，雪芹奶奶就跌跌撞撞地出来，轻手轻脚地掩上家门，跟柳红奶奶说，老头子还在睡呢。柳红奶奶就像小孩子做错了事似地扮了个鬼脸。两个老太婆就轻轻叫地走了。

这天是农历初一，她们去虎山头烧香。

每个月的初一十五，她们都要去虎山头烧香，风雨无阻，雷打不动。

乡村的夜色很纯，四野是厚薄深浅相等的灰黑色，启明星也亮，整个麦村还沉浸在睡梦中，柳红奶奶和雪芹奶奶怀里揣着香袋（香袋里只有香和蜡烛），就像揣着万贯家财，驼着背悄悄地出了村子，到了通镇里的大路上她们才说话。

柳红奶奶先问：“你晓得吗？汪家屋里的阿萍回来哉。”

雪芹奶奶有些吃惊：“真的？啥辰光的事啊？”

“听说有些辰光哉。”

“怎么从来没有看见过呀？”

“躲在屋里头，不敢见人呗。”

“晓得伐，”柳红奶奶又说，“听说是染了脏病回来的。”

“真当作孽啊！掼下一岁多的小人，就跟个陌生男人跑了。做娘的怎么狠得下心呵？”

“唉，伊是碰到个鬼啊。”

“入魔窟。”

“都是城里人弄出来的事体，好端端的，弄了张啥个网，网上都是鬼，伊到网上去去，就碰到个鬼，被骗得混沌沌的，哪里还晓得东南西北呀。”

“就是说嘛。要不然哪会这么狠心撇下才一岁多的小人，多少罪过啊。”

“对了，”雪芹奶奶又问，“伊回来之后，汪福来对伊怎么样？”

“你说伊老公啊，还能怎么样？先前他找死找活地去找伊，钞票花了木佬佬，一点用场也没有，还当伊不会回来了；现在总算回来哉，跑前跑后给伊看病都来不及呢。再说碰着个鬼，你有啥个办法呢？就只好认命了。”

“人回来就好。”

“就是说嘛，人也回来了，鬼也脱身了，以后就好了。”

“说起来汪家屋里也太大意哉，汪玉奶奶伊不太相信菩萨的，以前我叫伊去烧香，伊不肯去，怕花这两块铜板；现在倒好，出了这桩子事，伊终于相信哉，烧香比谁都积极。也幸亏伊烧了这点香，菩萨才帮伊把儿媳妇找回来哉，要不然这个孙囡将来多少苦啊。”

“是要给伊点苦头吃吃，伊才会相信的。”

“老话说头顶三尺有神灵，伊一家门心里不净，当然容易碰上鬼了。”

“虎山头的观音菩萨真当灵验的。”

“是灵验的。”

“你今朝没叫伊一道去烧香？”

“我不喜欢和伊一道去。”

“我也是。”

“说来说去都要怪城里人。”

“是的。我告诉你呵，城里头千万不要去。”

“我不去的。不过为啥？”

“城里头都是鬼。”

“啊……”

“早两日，我家老头子跑了趟城里，结果就碰到鬼打墙，差点回不来哉。”

“伊夜里头去作啥？”

“哪里是夜里头啊，是日里头去的。”

“日里头也有鬼？”

“你不晓得，城里头都是大房子，木佬佬高，太阳都遮乌哉，阴气重嘛，鬼都出来哉。听老头子说，伊去乘车，上车的时候看到路边有幢大房子，叫啥啃只鸡，墙高头有个外国老头，胡子雪雪白，朝伊笑微微。老头子乘到头，下车一瞧，嘿，又是那幢大房子，墙高头那个外国老头在朝他笑；伊倒是蛮聪明的，赶紧回到车上，继续再乘。但是怪了，伊乘了木佬佬路，再下车，嘿，还是那幢大房子，还是那个外国老头在笑，笑得还蛮古怪的。老头子就晓得不对哉，今朝碰到鬼打墙哉，伊就不敢再乘车了，就自己走哉。伊想我自己双只脚走路，总应该没有事体哉，谁晓得呢，伊走啊走啊走得脚膀骨都直了，停下来一瞧，嘿，竟是那幢大房子，墙高头那个外国老头胡子白雪雪的，伊双脚一软，蹲在路边动不来了。这可怎么办呢？老头子想回都回不来，这大的城市，哪儿是回家的路啊……想想伤心，老头子眼泪水都出来了。人家见伊这副样子，就报了警，城里的警察倒是蛮好的，虽然听不大懂老头子的话，但七问八问，总算给他们问清爽哉，把伊送上回镇里的公交车。老头子乘车到镇里，一颗心总算落地哉，从镇里回家的路伊熟得不得了。”

“听你这么一说，真当吓佬佬的，城里头看来是去不得的。”

“就是说嘛，老头子现在是前世都不去城里了。”

柳红奶奶和雪芹奶奶说说走走，说话间就到了虎山脚下。从山前山后过来的烧香老太婆都汇集在这个上山路口，山路上一下子人就多了，大家都熟，初一不见十五见的，就忙着打招呼，话就叉开去了。大家热热闹闹地往山上爬，虎山头上有个观音庙的旧址，一堆废墟上插满了香烛，初一十五香火旺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