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个铜匠师傅，修脚踏车、钢丝车，修喷雾机一类的农具，也补面盆补锅；凡是铁的东西，他都能修。这个活比不得别的，整天或坐或蹲或跪，很少有直起身来的时候；而且大队里的几只小店，像豆腐店、肉店和剃头店的，都可以按时打烊，唯有父亲的这只店，常常拖到老老迟。因为队里的钢丝车、喷雾机一类的，要用了才想着修，非得修好了才能收工。

    每天父亲关上店，一边锤着酸痛的腰，一边往家里走；回到家，往竹椅上一坐，还得敲歇发肿的膝盖才吃夜饭。那辰光乡下头没有电视机、录音机之类的玩意，只有一家一只的广播，带着沙沙的破碎声响到夜头毛八点钟就困觉了；三角街里唯一的娱乐，就是邻里间相互串门闲聊。因为父亲在大队部里做生活，接触的人比较多，灵一些市面；所以我家常常有人来串门，找父亲闲聊，消磨消磨辰光。只要家里一来人，我就爬到父亲的身上去，坐在他的膝盖上，听他们讲闲话；我这个还勿到读书年龄的小人，不晓得为啥喜欢凑热闹，大人讲到几点钟，我便要坐到几点钟。

    虽然我听勿大懂大人的闲话，但坐在父亲膝盖上的感觉特别好，尤其是冬夜；父亲总是环抱着我，把我小小的身体埋在他宽大而又暖和的胸膛里。有时候我在我那个年纪还不感兴趣的闲话里，坐着坐着就睡着了；当父亲轻轻地抱起我，把我交给母亲的时候，我迷迷乎乎的还能感觉得到，便稀里糊涂地扭胳膊扭腿的要作几下，也就那么几下，又睡过去了。母亲微笑着骂一句，这小人，越来越调皮了。我是越来越调皮了，无论母亲怎么不让我坐在父亲的膝盖上，无论母亲怎么向我解释父亲白天的辛苦；但我没有一次肯依的，就是坐长凳都不肯，非得坐到父亲的膝盖上。这时候，父亲总是脸露笑容地对母亲说，你就随他吧，这么个小人屁屁轻的，不累的。母亲就有些不太高兴地说父亲，你就会宠他。父亲无事似的笑笑，不再说啥。

    其实母亲是不大喜欢有人来找父亲闲聊的，因为父亲对谁都诚实，说老实话。在我的印象中，父亲从来就不会找话说，也不会敷衍人家；总是别人问什么，他一五一十地说什么。就为这个，父亲在那辰光没少受挫折；可母亲说他时，他总是说，这是事实，我又没有捏造人家。气得母亲直骂他木鱼脑袋，这一辈子是改不了了。的确，父亲现在还是一个老实巴交的人，说话做事一是一、二是二，不给自己也不给别人回旋的余地。那辰光我尚小，不懂这些；每天吃过夜饭，就盼着来人找父亲，家里热热闹闹的，一坐到父亲的膝盖上，这一晚就快乐无比。想起来，父亲真不容易，也值得我骄傲，我羡慕自己有这样的一个父亲；都说我的长相和性格都像父亲，真希望我的女儿长大了，也这么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