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课(五)
(2011-04-07 08:2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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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文化人生第一课性与不性幸与不幸 |
分类: 中篇小说 |
“现在回想起来,做人真是一场空。”她说:“我年轻时也是个很有理想的人,想把我的男人改造成为三乡五里赫赫有名的人,结果呢?齐天柱大概是三乡五里最窝囊的男人了,七个儿子中,只有头一个是他的(结果年轻轻的就死在了老山前线),其余六个都不是他的,他的一生啊也是一场空呵。”
“后来是怎么回事?”我问。
她说:“我也是想做一个好女人的。我们结婚才三四个月,齐天柱就不行了,我也没有怨谁。我忍着,我不想做我妈那样的女人,让人一辈子戳着脊梁骨骂。那年中秋我回娘家,我大哭了一场,我对我妈说了那些话,也无非是一种发泄,我并没有想那么做。后来有了儿子,我就一心扑在这个小家伙身上,日脚倒也好过一些;那年小娟回村,齐天柱又跟她好上了,我也是睁一眼闭一眼,我甚至希望小娟能治好他的病。我真是这么想的。我们那会儿比不得现在,换在现在,我早就叫他去看医生了,或许当时吃几帖中药什么的,就能把他的病治愈了;但那会儿谁有这个脸为这种毛病上医院啊,祖宗八代的脸都给丢光了。我那个小儿子现在在镇上开了一家计生用品店,那店里什么东西都有,男人的东西也好,女人的东西也好,做得跟真人的一模一样,听说通上电比真人的能耐多了。那会儿要是有这些东西,我也不至于走上那条路了。”
“说起来都怪我年轻不懂事,那方面的心思太重,齐天柱又不行了,煎熬了很长时间,你不知道那是种啥感觉,心里越是想就越是恨,实在熬不住了,有一次在茄子林里摘了根粗茄子。这一来就不得了,三天两头想得慌。那年夏天,儿子三岁了,已经不用我操心了,我在自家的黄瓜棚下被那个畜生张金生撞见了,我丢了黄瓜就跑。这下闯祸了,那畜生随后就追过来了,他把黄瓜举到我的面前,问这是不是我丢的?他说这瓜又粗又硬,吃起来一定很爽呵,还当着齐家人的面把它吃了下去,说味道好极了。”
“从此以后他就跟阴魂不散似的,只要我独自在家或在地里时,他就会从地下钻出来,百般威吓我,如果我再不满足他的话,他就把黄瓜棚下的事情说出去,说给村里人听,说给镇上人听,让我做不来人,让我里外不是人。我实在是没有办法,我也不想走上那条路的;我知道那是条不归路,一旦踏上去了就没有回头路了。”
“我也挣扎过,我恨这个老光棍,我越恨这个老流氓,身体却越离不开他;这话说出来或许你能信,你是一个作家,晓得一个女人的身体里其实藏着两个人:一个是淫妇,一个是圣女。圣女是做给人家看的,要不,怎么叫做人呢?做人做人就是做给人看的;而淫妇是背着人独自享用的,你可以出门像圣女,关起门来像淫妇;但你不能出门像淫妇,那样就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坏女人。我就是被老光棍逼下水的,成了那样的坏女人;我恨他又离不开他,那种复杂的心情,我想你是会懂的。有一回我去他那儿,齐天柱也跟来了,当时我不知道,我当时被心头的那团火搞昏了头,正在那个的时候齐天柱闯进来了,脸雪雪白,跟个死人似的,那个样子太吓人了;但是你知道吗?我并没有害怕,也没有惊慌,而是高兴,我太高兴了,我想我老公来了,一切就可以结束了。我去找了把薄刀,交到齐天柱的手上,我对他说,你砍他,你砍死他,要坐牢要枪毙我替你去。我当时就是这样想的。但是那把刀却把齐天柱吓坏了,他竟然一句话也没说,掷下薄刀就管自己跑了。”
“他太让我失望了。那次以后我就绝望了。他母亲也就是我婆婆闹着要我们离婚,我没有意见,只要齐天柱同意离,我就带着金松走了。我做梦也想不到的,我还是走我母亲那条老路;但是又和她完全不同,她是自由身,而我不是,所以我的名声却比她还臭。”
我迟疑了很久才问:“不是说你结婚才一年多,就和张金生……”
她生气道:“我哪有啊,我还没有贱到那个程度。”
我在老家呆了一个礼拜,几乎天天泡在郝紫夜那儿,我很想听听她和其他几个男人的故事,但她就是不愿意说。她不想说,我也不能硬逼她说。或许对她来说,那不是什么风流韵事,而是一个个痛苦的疮疤。挖人疮疤是不道德的。另外,我也看得出来,她其实对齐天柱怀着深深的内疚和歉意。她说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就是婚后那三四个月时间。她就是靠这些回忆熬过来的。尤其是孩子们都大了,一个个出山了,午夜无法入睡时,她就靠回忆取暖,细细地想来,当时的一个微笑、一句对话和一个小动作,她都要千遍万遍地从心里温过。她说她就是那会儿抽上烟的,坐在床头,坐在黑暗中,一支支地抽,一点点地想,终于,那一切都让她回想起来了。她自始至终对齐天柱不离不弃,在整个故事的叙述中,她不止一次说自己对不起他,是她害成他这样的。
有一次她感叹道:“如果让我从三十岁开始活起,让我懂得了有些东西,你握得越紧,自以为握得越牢,其实失去得越快之后,再和齐天柱结婚就好了;那样,我们就会有一个美好的家庭,我也会有个别样的人生。或许齐天柱就不是后来的齐天柱,有出息也说不定的。”
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便安慰她道:“他活了六十六岁才走,说明你没有克夫;谁也不需要把谁一辈子扛在肩上,你没有欠他什么,再说人生有那么一段美好时光可追忆,他也活得值了。”
回城的那天早晨,我去跟她道别,我给她一条红双喜香烟。她起先不肯收,我说我们都是寂寞的女人。我能明白她当时的处境,我懂她的心。我说我们现在已经是朋友了,这点心意她无论如何都得收下。她终于接受了。我还说,我有空会回来看她的。
她依依不舍地送我到大路口,再三地叮咛,你一定要来看我呵。
我说好的,我会的。
我回到城里,落下家里所有的窗帘,然后打着一盏幽暗的地灯,在一个没有时间概念的空间里彻头彻尾地大睡;无数的梦就像暴风雨前的乌云一般飘过天际,我突然被惊醒,脑海里就跳出《第一课》这个小说题目。当我坐在电脑前才发现,我和她交往了这么久,竟没有问她的名字。于是,我就给她取了个别样的名字,叫郝紫夜。我想以此纪念这个和我一样无法在午夜安睡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