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只保笼(六)
(2010-11-08 08:0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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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民生问题是根本问题却根本不被看成问题文化 |
分类: 中篇小说 |
还是那个李民警带着一位协警赶到了老姜家,李民警叫民工停下来,他们就停下来了。他又叫老姜从保笼里下来,老姜不肯,他说他一下来保笼就保不住了。李民警说有话你下来再说嘛。 白梅老师见到警察就有了依靠,也停止了哭泣,她硬是把老姜拉了下来。李民警又叫白梅老师把棉被收了,然后询问怎么回事?知道又是为了拆保笼的事,他问老姜你们商量了吗?协商了吗?老姜摇摇头。李民警就问民工,谁叫你们拆的?民工说政府啊。为了说得更清楚一些,民工们指着下面的那个胖女人说,就是她,她是政府的人。李民警就叫协警将她叫上来。“艾滋病”带着一男两女,一阵风地来到老姜家里。她对李民警说,由于老姜的故意刁难,使得他们几次协商都没有成功,从而影响了整个工程的进度,影响了在年底胜利完工的计划,使得满山镇今年不能向美化H市、秀美满山街交上一份满意的答案,要知道工程拖延一天,得浪费多少财力物力和人力,那是区区两三千块钱能够赔偿的吗?像老姜这样的钉子户如果不严肃处理,政府的尊严何在?党的号召力何在?所以我们就是要选择在今天,选择在全国法制宣传日,用铁的手腕来拔掉这个钉子户。她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气愤,突然拍着自己的胸脯对那些民工吼道,拆!统统给我拆了,出了事情我负责!那些民工如梦初醒,十来个民工一齐下手,顷刻之间,老姜家的保笼已经被拆砸得稀巴烂了。老姜挣扎着要去阳台,但被李民警和协警拦住了。老姜见白梅老师呆若木鸡地傻在那儿,就叫她快拍啊;白梅老师这才扛起摄相机,拍下了她家的保笼消失的最后一刻。“艾滋病”又一阵风地下楼了。老姜说这个女人太猖狂了。李民警也说有点过份,不过他们已经录音了。
老姜和白梅老师见大势已去,反倒安静了下来。李民警见他们缓慢了下来,傻呆呆地坐在客厅里,就安慰了几句,也匆匆告辞了。老姜和白梅老师这时候就像两个空壳子的人,被摆在客厅里。家里很安静。真的很安静很安静。这三个多月以来,他们还从来没有这样安静过。死一般的安静。白梅老师甚至朝老姜笑了笑,笑容惨不忍睹。保笼被拆时,下午三点钟还不到,等老姜和白梅老师出门时,已经快五点钟了。我不知道这两个小时他们在干什么?但他们家一点动静也没有,没有人说话,没有人打电话,没有人走动,没有,什么也没有。直到五点光景,老姜直起身来,就往外面走;他也没有跟白梅老师打声招呼,但白梅老师也默默地直起身来,跟在老姜的后面,他们俩不约而同地下楼去了。我从猫眼里瞧见这两个脸无表情的人,就知道事情还没有完,老姜家的保笼不是拆除了就没事了的保笼,对于有文化的人来说,脸无表情是一种非常深刻的表情。果然不出我所料,等我赶到街道对面的草坪上,老姜已经和那个“艾滋病”女人吵上了。
事后我听老姜说,他那天下楼,一是要看一看“艾滋病”的尊容,因为工程指挥部就设在对面的草坪上,而那天“艾滋病”成功地拔掉了钉子户,心情也相当激动,背了双手,像个伟人似地在草坪上走来走去。二是他想去问一问她,你能代表政府吗?老姜暗中打开了手机,准备把她的话录音下来。但老姜到了那儿,大出意外,当老姜问她你凭什么能够代表政府时,“艾滋病”说,我能代表什么政府啊,我谁也代表不了,我就是我。老姜说,那你有什么权力支使他们拆我家的保笼?“艾滋病”便抵赖道,又不是我叫他们拆的,是市长叫他们拆的,你有本事找市长去。老姜一愣,问,那你怎么在这儿?“艾滋病”笑道,这儿是你家的吗?这儿是公共场所,我可不可以来的啊?说着她伸出双臂,非常潇洒地做了个动作,在草坪上走了几步,又说,我路过这儿,站站可不可以?拆的又不是我家,关我屁事啊。老姜终于忍无可忍了,他朝“艾滋病”吼道,你是个无赖!“艾滋病”讪笑道,你才是个无赖!混充在宣传部工作,这么没有水准。你们宣传部的总编姓游,部长姓郑,我都认识的,当心我叫他们也处理掉你这个钉子户。老姜气晕了,他吼道,你去啊,你这个泼妇、无赖!满山镇政府有你这种人,那还不成了黑社会了?像你这种害群之马,才给政府丢脸呢!小心我告你去。“艾滋病”大手一挥,对老姜吼道,是我叫他们拆的又怎么样?政府要做的事,你拦也拦不住;你去告好了,老子有政府撑腰,谁都不怕!老姜扬了扬手中的手机,对“艾滋病”说,我不跟你这种泼妇嚼舌头,有你刚才这句话,你就等着瞧吧!
“艾滋病”肯定是知道自己失言了,肯定是知道被老姜录音了,她就发疯似地扑向老姜,和他扭打了起来。她的主攻目标是老姜的手机,老姜也知道这一点,他并不恋战,但“艾滋病”却不放过他,老姜只有拼命地护着手机,根本无力还招。看来文化人吵架确实不行,一个大男人被一个女人家逼得那副熊样,丢人啊。白梅老师见老姜要吃亏,就加入了扭打的行列。早已在四周围住老姜和白梅老师的民工们,就指着老姜他们骂,你当这儿是你家啊,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他们暗中你一拳我一脚地给老姜吃“点心”。这时候正是下班时间,围观的人特别多,大家都比较冷漠地观望着,老姜见到一个熟人,就叫他打110,他却头一低不见了。“艾滋病”指挥民工抢老姜的手机,老姜将手机用力掷了出去,与此同时他大声地吼道,请帮忙报110。老姜的手机是一位中学生捡到的,他报了警,并将老姜的手机交给了民警。也还是这个李民警,他今天是第二次为老姜出警了。老姜和白梅老师在民警的护送下,终于安全地回到了家里。
第二天我们楼外的脚手架拆除了,焕然一新的楼房在阳光下,那个漂亮劲儿就别提了,前邻后居的都说,光看外表我们又像住进新楼房了。这街面房子外墙也不止粉刷一次两次了,唯独这次贴上古色古香的仿古墙砖最漂亮了。大家都为之而高兴。拆了老姜家的保笼,我的心里一块大石头也就落地了。事到如今,老姜和白梅老师就像入冬的蚂蚱,想蹦也蹦不了了。其实不是我吹牛,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所以我觉得我们十二户人家多么明智啊,多么省心啊。哪有像老姜家的,拆只保笼跟拆他房子似的,累!太累了!这么做人还不要累死啊。但文化人的事情我倒真的没底,或许老姜家从此平安无事了。或许后事还多着呢,我倒是真的说不准。
听说就在我们高兴之余,老姜家却如丧考妣,老姜和白梅老师不吃不喝不睡,两个人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躺了一整天,加上昨天他们只吃了一顿早饭,昨天中饭为了备战,他们都忘了吃饭,晚上哪里还有心思吃饭啊。今天又是一天,到了第三天也就是星期四早晨,老姜不得不去上班了,因为第二天要出版面的,他得去校小样。再说挺在家里有什么意思呢?钻在牛角尖里,倒真的要闹出人命来了。老姜下楼买了早饭,劝白梅老师吃吧。他自个儿摇摇晃晃地去上班了。走在上班的路上,老姜才感觉到人的脆弱,才两天没有吃东西,他已经单薄得像纸儿一般,风一吹就会倒。中午,他回家来看老婆,白梅老师还是直挺挺地躺着。他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以往在学校,他面对学生是滔滔不绝;后来到了宣传部当编辑,面对那些作者他也是口若悬河,唯独今天,面对妻子老姜却无语可说了。但沉默更让他不寒而栗。他试着说些连自己都觉得空洞的话。白梅老师什么话都听不进去,只有一句话,却让她从床上一跃而起。老姜说的那句话,就是,告他们去。
对,告他们去!白梅老师应声而起。
但是怎么告呢?老姜和白梅老师都没有做过告状的事,别说做过,就是连想都没有想过。白梅老师首先想到的,还是12345,她向市长公开电话询问。接线员告诉她,她可以投诉国家公务员,并告诉她投诉电话。白梅老师打过去试试,对方就问她“艾滋病”是公务员吗?白梅老师说不知道,她在政府部门工作,应该是吧;就算不是,她也应该是政府的人啊。对方说那行,请你耐心等待处理结果吧。而老姜呢,马上想到报社,他平常也看看报纸上的社会新闻、法制专栏等内容,便从家中找出三份报纸来,他第一个打去电话的是《青春时报》的新闻热线,接线员很热情,但也很冷漠,听完老姜的诉说,他拉腔拉调地说了句,要告当地政府啊,就没有下文了。老姜第二个打去电话的是《今日晚报》的“法制栏目”,接线的记者很有耐心,他听老姜详详细细地讲了经过,认为老姜的行为是对的,报社作为公共信息传播与新闻媒体,有责任也有义务披露真实情况,但他只是一名小记者而已,这个事他也作不了主,得由新闻部主任或总编来定,但他向老姜保证,他将如实地向领导汇报这个情况,争取有一个好的结果。他问了老姜的联系方式,说一有结果就通知他。但几天过去了,什么声音也没有。这天老姜在《天天商报》上看到“维权版”,边上还有一则广告,称某律师事务所,愿意为热心读者免费提供一年的法律咨询。老姜心里大喜,这个世界到底还是好人多。他连忙打电话到报社,打算要这个律师事务所的联系电话。“维权版”的电话倒是一拨就通,但通是通了,却没有任何回音,老姜喂喂喂喂了好几声,问有人吗?电话那头忽然传来奶声奶气的男音,说,我不是在听吗?老姜就把自己的经过讲开了,但他讲了半天,又不见有回音,老姜就怀疑对方有没有人啊。照常理,一个人在这边倾诉,聆听的人在那边通常会时不时地嗯一声,表示自己一直在听,但这个电话的对方,却一点声音也没有。老姜再次刹止话头,疑惑地问有人吗?那个奶声奶气的男音又说道,我不是在听吗,你说政府好不好告的了?老姜在心里“啊”了一声,只问了律师事务所的电话,就把电话搁了。鉴于报社的这个态度,老姜对那家律师事务所深表怀疑,所以连个电话也懒着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