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依然(九)
(2010-10-02 08:22: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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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他们抱着的东西是空的但对他们来说却是圆满文化 |
分类: 短篇小说 |
9
追求幸福的母亲,倒是一生都在追求不幸。
有时候我常常傻想,如果没有母亲的出现,父亲的一生或许会简单明了得多,他将以孤独或寂寞终其一生。但是母亲来到了父亲的身边,她把父亲当作是可以触摸和亲近的外公,她从小就缺少父爱,从此她以伟大的母爱去呵护和关爱父亲。
母亲嫁到三家村不久,就当上了妇女队长。只要队里有外派的任务,她就把父亲派出去,或到工地上做小工,或到料场上守门,或到大队部看仓库……总之,父亲脱离了女人堆,尽管工分仍旧只有六分,但他可以像男人一样劳动。
母亲在家时,总是把门开得大大的,无论是前门还是后门,谁都可以进进出出,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倒开水,咬着我家的萝卜干说三道四。家有什么吃的,母亲都会无私地奉献给村人。倒是父亲,在自己家里,却像客人一样躲在房里,怕见到这些人。母亲叫他他也不出来,出来干什么呢?他和这些人无话可说。
母亲生下大哥,生下二哥,生下姐,但姐在三岁时得伤寒症死了,接着又生下三哥和我。母亲生下我们,以为是给父亲生下了快乐,生得越多快乐就越多。其实她错了,每个人的一生基本上以悲剧而告终,所以我们都是父亲痛苦的源泉,一个孩子是一个源泉。
大哥在他虚岁五十那年冬天,蹲在道地上修他的破自行车时,突然倒地身亡,白发人送黑发人,那种心中的痛,又谁能明了?二哥娶了个傻女人,她抛下两岁的侄子,居然跟一个走村穿乡的混球跑了,结果被骗到更加穷困潦倒的山里,成了生育的机器。三哥在风月场所结识了一个离异女子,便与她同居到现在,没有结婚,也没有孩子,他是否将如此终其一生?我不得而知。而我呢,远嫁他乡,如今人到中年,也经历了种种变故,常常感叹人生的无奈……
母亲带给父亲的,就是这一切。
母亲会生、会养,但不会教。虽说养勿教父之过,但父亲这样的人是承担不了这个责任的,他就像一个苦行僧,他来到这个世上,是来修炼自身的。所以父亲站在我们身边,给人的感觉他总是站得远远的,远远地看着我们,无声无息的。从我出生到他过世,他没有说过我一句话,更没有骂过或打过我。他总是安静地望着我们,安静得就像一片掉落地上的瓦。
在我三十四岁那年,这片叫做“父亲”的瓦彻底碎了。
那年年边,我带女儿回苏州去看他。半年前,父亲因为屙血,二哥送他到杭州来找我,在浙二医院查出得了绝症,已经晚期了,全身扩散了,无需再做什么了。他在浙二医院住了一个多月,止住了屙血,恢复了一点元气,我才让二哥接他回家。这一次,他或许觉得机会难得,千里迢迢的女儿回到了他的身边,他可以走了。
父亲在阳光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无声无息的。
谁也没有发觉他走的时候他走了,带走了他苦学十年却不曾唱过一句的昆曲,但父亲给我的感觉是,他的一生未曾开始,就已经结束了;他应该有新的开始,需要我们静静地等待,等待他的归来,唱给我们听他的昆曲,他生命中的昆曲,他心中的昆曲。
作为人生内核的昆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