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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他们抱着的东西是空的但对他们来说却是圆满文化 |
分类: 短篇小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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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十来年时间,也就是从我三四岁到十三四岁的那些年,每年正月初一,小姨家的大表姐和小表姐,一大早就从光福镇走到三家村来叫我们;然后和我、二哥、三哥一起去浩渡村的外婆家。我们在外婆家一呆就是十天半个月,天天和大舅、二舅、小舅家的孩子赌钱(沙蟹、对对胡、二十一点、掼角子……凡是赌钱的玩意,我样样喜欢)。二哥赌钱最精明,大家都喊他狼精(狼在其他动物中最精明吗),到晚上谁也不肯和他睡一起,他只有和小舅家的小儿子同床,两人都尿床,天天为谁画了地图而争得脸红脖子粗;三哥赌钱最赖皮,输了钱就不付,逼急了拔腿就逃,大家都叫他癞阿小(头上有癞疤的人就赖皮了吗),他常常借了我的压岁钱而忘了还。不过,这种日子真是幸福得要命,吃住不用愁,白天拆天拆地地玩,晚上我就缩在外婆的脚后头,给她当汤婆子。
外公外婆不住在一个屋里。
外婆的小屋是我们的天堂,我们吵啊闹啊,笑啊哭啊,就是掀掉了屋顶也无所谓;而外公的小屋就令人恐惧了,在十八间的大院外面,孤零零的一座。整个小屋没有窗,只有一扇门,而且门始终紧闭着,里面永远静悄悄的,深不可测;高中时读到《有的人》这首诗,“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我就想到外公的小屋。从外公的小屋前走过和我小时候走过坟场的感觉是一样的,阴森森的。我老是害怕有什么东西突然从小屋里窜出来,要把我们怎么样似的。就因为不知道结果,所以我格外紧张。
外公从不出来看看我们,也不和我们说说话,也不和我们一起吃饭。他只在自己的小屋里做他的事、吃他的饭。他一辈子吃素。他的饭菜是由外婆一手操办的。一点点青菜豆腐,一点点米饭,少得就跟猫食似的。锅是专用的,碗筷也是专用的,不能碰荤腥。凡是碰过荤腥的锅碗瓢盆你就是洗上十八遍,外公也能闻出味来,便原封不动地叫外婆端回去。
外公生前,我只见过他两次。
一次是在春节,我经过他的小屋时,见门半开着,屋子里暗忽忽的,因为点着一盏油灯,外公背对着我站在方凳上,举着竹竿,从屋梁上叉下一只竹篮来。外公的小屋挂满了竹篮,七七八八的,屋子里不见一丝风,但篮子们都在轻微地摇动,像有幽灵在荡秋千似的。这或许只是我的错觉。那只叉下来的篮子看上去很沉重,在竹竿头上东倒西歪的,随时会落到地上。
我焦急地期待着篮子里出现香糕、麻酥糖之类好吃的东西。
外公把那只篮子放到地上,我刮了一眼,里面只有一把木剑、两本线装书、一根笛子、一顶道士帽和一些零零碎碎的小东西。我趁他还没有转过身来时,就自个儿惊恐万分地逃走了。那次给我的印象是,外公只是一个灰暗的影子,背影清瘦,有点驼,头上盘着辫子。
另一次是在夏天,我跟母亲去外婆家,吃过晚饭,母亲几次说走了,却和外婆有着说不完的私话。外婆总是抱怨大舅、二舅、小舅家的媳妇怎么怎么不好,还骂小姨不要脸。天井里忽然有了二胡声,也不知是什么曲子,听着蛮凄凉的,好像有个男人沙哑着嗓子在哭泣。母亲却异常兴奋地对我说,“外公在拉二胡呢,你快出去看看外公啊。”
见母亲那架势,好像外公在天井里拉二胡是件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后来我才知道,要外公自个儿走出他的黑暗小屋,到外面来乘个凉,拉个二胡,那是非常难得的事情,所以母亲会那么激动,非要我去看看他不可。
我胆怯地走到大门口张张,外公坐在那儿,比天井里的树影还黑。
母亲带我去跟外公告辞,我站在他的跟前,却依旧看不清他的脸,那只是一团摇晃的灰白,从摇晃中发出声声悲凉来。“爸,我们走了。”母亲向外公告辞。但外公没有睁一下眼,也没有吭一声,他一如既往地拉着二胡。或许二胡声便是他的回答。母亲拉着我走了。
这是在外公生前,我两次见到他的情景。
绝无仅有的两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