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皮箱
(2009-05-25 08:1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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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短篇小说 |
从官巷口上车,我就发现,这趟公交车将不同寻常。
最近在我们满山镇,每个社区的黑板报都用醒目的大字提醒大家:春节过后,不论白天黑夜,歹徒入舍盗窃现象有所抬头,希望居民同志提高警惕,做好家庭安全防范措施……为什么我们满山镇会这样呢?这是有原因的。据本市的一些媒体报道,市区所有繁华地带,电子监视眼现已分布完善,特警巡视频繁,彻底杜绝了安全死角,歹徒小偷已无机可乘,除非他们不出手,出手就被抓;自去年下半年以来,市区破案率为100%,歹徒从作案到被抓,时间最短的是三分钟,最长的也不过两个小时而已。电子监视眼功不可抹。所有活跃在市区繁华地带的歹徒小偷,作案团伙,从年前开始北漂,向安全措施相对薄弱的城北城乡结合部移动;这些地方目前电子监视眼尚未普及,巡警也少见。我们满山镇就是他们北漂的目的地之一。而这趟车的终点站,恰恰就是我们满山镇。二月底三月初,我们满山镇上的超市、偏僻的街道以及居民家里,已连续发生多起抢劫或盗窃案件。身为满山镇居民,无论在家或出门,脑子里都要多一根弦;从官巷口上车,我就发现有些异常,很少拥挤的这趟车现在却非常拥挤,而且绝大多数乘客都是外地人。他们是社会的不安定因素,贫穷让他们背井离家,满世界地挤来挤去。我得提防着他们一点。我一上车,就故意亮出大嗓门来:让一让!让一让!我右臂紧压着西装内袋里的皮夹子,左手护着裤袋里的手机,在吆喝声中,我边向后车厢挤去,边观察着有座位的乘客,从他们的衣着、行李或肢体语言中,判断着他们是外地人?还是本地人?是急于下车?还是坦然坐到底?当我挤到后门附近时,我终于露出了会心的微笑,因为我看到正对后门的座位上,坐着一个年轻人,他头发有些乱,衣着有些乱,脸部表情也有些乱,其内心的慌张和不安一览无余。我敢肯定,这是一个急于要下车的乘客,他的座位不久将给我让出来。
年轻人的椅背上扶着三只手,年轻人前面的椅背上扶着两只手。这是五只不同的手。分别来自五个围着年轻人而立的乘客,他们站着,对年轻人的座位同样虎视眈眈。我看到年轻人的脚边横放着一只大皮箱。我目测了一下,大皮箱长120公分左右,高60公分左右,宽30公分左右;鼓鼓囊囊的,样子十分笨重,而且很碍事,尤其在拥挤的车厢里,它让那五个人无法站直身体,不得不东倒西歪地站着,吃吃力力的。这是一个机会。大皮箱的阻碍让年轻人的座位犹如鸡肋一般,令这五个乘客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我知道只要借一点外力,他们就会蛔虫朝下的。我迅速移到大皮箱边,趁一次大的震动,故作摇摇欲坠状,便侧过身将一只手搭在年轻人前面的椅背上,随后身体慢慢地与周边站着的乘客理顺关系,我又将另一只手搭在年轻人的椅背上。这样我就把年轻人圈了起来,完成了我的“圈地运动”。这也就是说,年轻人的座位已经被我抢到手了。只要他立起,我就能坐下。那五个乘客见状后,相继散开了,有的挤到车门口,有的挤到后车厢去。我注意到年轻人焦急地张着窗外,好像在寻找某个景致或参照物;每到一个站头,他都习惯性地撅起屁股来,作好下车的准备,好像他随时得夺门而逃似的。这不像是一个正常人应有的表情和神态。再加上这只奇怪的大皮箱,让我不由得联想到通缉犯什么的。据说全国有太多太多的通缉犯,都在满世界地逍遥游,他们若无其事地穿过人群和闹市,打工挣钱,过着和我们一样的生活。前两天我看到一则新闻,说一个通缉犯一路逃一路挣钱,十几年下来,终于“逃”成了千万元富翁。昨天的新闻也说,另有一个通缉犯逃来逃去逃遍了全中国,又不能逃到国外去,最后他都逃厌了,就乖乖地回去自首,呆到监狱里写有关全国旅行的书呢。叫我想想都可怕,那些通缉犯杀人犯,说不定就和我们肩并肩乘在一辆公交车上呢。
车到庆春路北口那一站时,年轻人突然站起身来,这让令我喜出望外,我想我马上就有位子坐了。但年轻人只是将脸贴在窗玻璃上,努力想看到什么,却还是什么也没有看到,就又一脸茫然地坐了下来。他不正常的神色同样感染了我,使我也焦急地期待他的下车,但他下一站没有下车,下下站也没有下车,反而让我深感意外,浑身浑脑不自在。我努力压抑着内心的不安,两眼平视窗外,装作欣赏都市街景,但注意力一直集中在年轻人身上。我注意到他额头上有三根波浪纹,两长一短,右眉中间有个刀疤,断了一截,这使他显得有些凶相,目光也有些乱,有些仇视这个世界的味儿。就像那些穷怕了的农民,在千方百计挤进城市之后,又挣扎在城市的某个角落,咬牙切齿地诅咒着这座城市。在这个贫富越来越悬殊的世界里,富人仇穷,而穷人更仇富。年轻人应该属于后者。这种人不好惹,我赶紧别过头去,免得割草引蛇。年轻人想往后挪一下大皮箱,便于他出去,但沉重的大皮箱纹丝不动,他皱了皱眉头,放弃了这个打算。他显然不想惊动大家,更不想惊动皮箱里的东西。这大皮箱里会是什么东西呢?务请轻放,是易碎物品吗?
车到三里亭站,年轻人依旧是猴子屁股,哪里还坐得住啊,又撅了个屁股朝窗外张望。三里亭是这趟公交车的中间站,路程刚刚过半,上车的乘客开始少了,而下车的乘客迅速剧增;尤其是那些挤来挤去的外地人,他们相互南腔北调地吆喝着,开始大批大批地下车了。到了三里亭,等于到了城乡结合部的入口,再往北正处在疯狂的建设中,是龙蛇混杂的地方,他们自然大有用武之地了。年轻人起初一直张望着,直到该下车的乘客全都下完了,司机准备启动车辆时,他才猛地跳将起来,在关上车门的刹那间,火燎火烧地滚下车去。他那个下车的狼狈相,让车上无聊的乘客纷纷生笑,无端地开心了一把。我庆幸自己可以坐下了。但我刚坐下去,心里就“啊唷!”了一声,“这个冒失鬼!”我又站起身来朝车后窗外张了张,但没有看到那个年轻人在追赶,在拼命地叫喊,因为他把大皮箱拉在车上了。那个年轻人下车了,但他座位边的大皮箱依旧沉睡在那儿。现在,我就坐在他坐过的座位上,也就是坐在大皮箱旁,我转而一想,这只大皮箱莫非不是年轻人的?是我搞错了,那会是谁的呢?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这只大皮箱有问题。我开始观察周边有座位的乘客,我的前面是个老头,头颈里挂了张老年卡,话虽然很多,但听得出人虚得就剩一只老壳了,已经没有拎大皮箱的力气了。应该不是他的。我的后面是一个卷头发的中年妇女和一个年轻人,年轻人一直盯着一张《环球时报》,而中年妇女像年轻人盯着《环球时报》一样盯着他,从她的神情我们可以获得这样的信息:她很想跟年轻人搭腔却又苦于没有机会。这只大皮箱难道是这个年轻人的?他一直以看报纸为掩护,始终盯着自己的大皮箱。这么大的皮箱,谁敢在公交车抢劫呢?不会是因为这个,他是怕被人发现或遭到搜查?那就是说,大皮箱里装了不该装的东西,比如假烟,比如毒……年轻人在下一站农都市场站下车了,他并没有带走这只大皮箱。那是这个中年妇女的。中年妇女不但富态,而且有力道,拖走这只大皮箱应该没有问题,但……我的猜测很快得到了证明,中年妇女在下一站向阳村站下车了,这只大皮箱却依旧在我的脚边,它证实了我的猜测没有错,不可能是她的。
路程过半后,乘客上少下多,车厢里渐渐宽松了;到石桥站路程已过三分之二了,车上的乘客也少到人人有座位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这只大皮箱有问题;而且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我重新又打量了一遍乘客,还是读不出这只大皮箱是谁的;我故意装作要把大皮箱往后挪一挪,希望引起某个乘客的关注,但那种关注私人财物的目光,我还是没有看到,只看到人心普遍的冷淡,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漠然。这让我又一次想到刚才那个年轻人。我还是觉得大皮箱就是他的。那是他忘了?不像。那是他故意遗忘在公交车上的?对啊!难怪他那么慌张?难怪他要等司机关车门的刹那间下车?这一切都是为了这只大皮箱。如果是他故意扔在车上的,那大皮箱里装的是什么东西呢?是钱吗?决不可能。是书吗?也不可能。我用大拇指用力按了按皮箱,居然是真皮,皮质还挺好的。我又偷偷地掂了掂分量,确实沉重,起码在一百斤以上,或许更重。是米吗?有人会用大皮箱装米的吗?是女装吗?但不应该如么沉重啊?是宠物吗?那是要动要叫的东西,不可能一点动静也没有啊?是小人或婴儿吗?也不像。难道就像昨晚在电视里看到的那个分尸案,那个妓女被分尸后,装进牛筋旅行包里……不!我不能这么胡思乱想,这种心态很要不得。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这只大皮箱有问题。昨晚那个电视镜头又出现了,警察“嗖――”地拉开牛筋包的链子,里面是一堆乱七八糟的肉(一个人的头和双手不见了,其余的都在),你很难想象这曾经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但现在没有人知道她是谁了?她因何而死?我们只知道她生前靠什么谋生。
并不是因为公交车内没有开空调,我才感到身上有些冷。我冷是因为我在思想。现在毕竟还只是早春,傍晚的天空说暗就暗下来了。我安慰自己道,这只大皮箱会有人要的。我又把车厢里的乘客扫了一遍,这时候乘客已经不到二十个了,其中有七八个外地人,他们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大声地说话;他们用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语言,说着一些我们无从知晓的事情。车到石桥站下去了七八个人。车到车轴厂站下去了四五个人。车到迴龙村站下去了三四个人。接下来车上就剩下三个人了,一对谈恋爱的年轻人和我。我一直盯着那些下车的乘客,但他们对这只大皮箱都不问不顾。现在,车上就剩下了这对年轻人了,他们就坐在最后一排座位上,一直腻腻歪歪地粘在一起。难道是他们的吗?这也是有可能的,年轻人吗,顾了这头就顾不了那头,比起大皮箱来,总是卿卿我我来得要紧,尤其在他们这种饥渴的年龄。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这只大皮箱有问题。车到满山桥站,这对年轻人没有下。下一站就是终点站了。我焦急地看了一眼司机,司机是个身材矮小的中年人,头上开始谢顶了。我希望他能从反光镜中注意到我的情绪,并询问我有什么事情,这样我就可以告诉他,这只大皮箱不知是谁的?会不会有问题?如果这对年轻人搭理了,那么什么事情都没有;如果他们不搭理,那么真有事情了。公交车上出现神秘大皮箱,里面装着一具女尸?明天肯定上各大媒体的头条。我不由得从大皮箱边挪开右脚,还翘起腿来,看看鞋底有没有粘上鲜血。车很快就到终点站了。
我没有动身,静静地坐在那儿,注意着司机,也注意着那对年轻人。我打定主意,要把这个事情弄弄灵清。司机打亮车厢的顶灯,打开车门,取了自己的茶杯,起身离开驾驶室,去站里倒水或休息了。那对年轻人也缓缓地站起身来,他们就像连体婴儿一般,吃吃力力地穿过过道,从后车门下去了。他们下车前,用一种古怪的眼光瞪了我一眼,还以为我是外地佬,是个憨大,到了终点站还不知道下车的那一种乡巴佬,那个女的跟男的不知说了句什么,那个男的下了车,还回回头,朝我流露出不屑的神色。我没有工夫跟这两个小年轻计较这些东西,大皮箱在车厢灯下显得特别刺眼,现在可以确定,这只大皮箱不是他们的,也不是这趟公交车的任何乘客的,它是一个谜,是一个故事或事故,当谜底揭晓时,会不会给人一种乱箭穿心的感觉呢?我发疯地冲到前车门,跳下车,把刚要进站的司机叫住了。这个矮小的中年人不情愿地问我什么事?我说车上有一只大皮箱,现在乘客都走光了,这只大皮箱还在车上;我是从官巷口上车的,它一直在我的座位旁,我也一直注意着这个事,我觉得它不像是乘客遗忘的,而是有人故意遗弃在公交车上的。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这只大皮箱有问题。你说什么?司机听我这么一讲,也觉得事态严重了。你说车上有一只大皮箱没人要?他返身上车,我也跟了上去,但是奇怪了,车上的大皮箱不见了。司机目光一扫,回头看看我,那目光的意思是说,怎么可能有这种事情呢?妈的,碰到鬼了,眨眼之间,大皮箱怎么就不见了呢?我连声对不起,跳下车,回家。在满山街暗花花的夜色中,我只走了七八步路,就看到一个时髦打扮的女子,人弓成“C”形,十分吃力地拖着大皮箱向前行。她绝对不是这趟公交车的乘客,但这并不妨碍她拥有这只神秘的大皮箱。世事就这么难料。咦……此人好生眼熟呀。我张了张,又张了张,她她她……她不是小华吗?我自己的老婆华月娥。天哪!她怎么会和这只大皮箱有关系的?我可从未听她说起过皮箱的事情?难道她……我不敢深想下去。我不寒而栗。可怕,太可怕,每天和我同床而眠的人,我竟一点也不知道她在……何以解慌,唯有香烟;我摸摸身上,怪事,今天居然没有带烟!我在街头小店里买了包烟,连抽了两支;我尾随着自己的老婆,看她偷偷地拐进陌生人家的门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