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二)
(2009-03-31 08:15: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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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原创每个人都有座山那是精神家园和最后的归宿文化 |
分类: 短篇小说 |
发表于《安徽文学》2003年第6期
后来,这条溪被我命名了许多名字。我看到溪边的凤尾竹,就叫它凤尾溪;我看到白云飘在溪水里,就叫它云溪;我看到溪南溪北的大妙峰和小妙峰,就叫它妙妙溪。无论我怎么命名它,临风都说好。离开山溪,临风带我去的第一个地方,就是溪南的大妙峰。大妙峰何以有此名,我不得而知。就像我不知道小妙峰的来由一样。大妙峰的峰腰间,有座悬空寺,就叫大妙寺。大妙寺不像雁荡山合掌峰里的寺庙那样,完全深藏不露;也不像寿昌大慈岩的悬空寺那样,基本上悬在悬崖峭壁上;而是犹抱琵琶半遮面地藏一半悬一半;是座比较精制与小巧的袖珍型寺院。它没有像杭州的灵隐寺、天台的国清寺那样一殿又一殿,整座寺院可以有十余座大殿。大妙寺只有一座简陋的大雄宝殿,四壁空空,唯大殿中央低矮的莲花台上供着一位坦胸露腹的老神仙。他既不是如来佛,也不是观世音菩萨,更不是布袋和尚,而是本地的一位老相公,姓陈,会祈雨,很灵验的。老相公有着疑似银河落九天的胡须,额头还有着四五条抬头纹,就那么斜着精瘦的身子儿坐着,朝门外的山色或来人甜咪咪地笑。我最感兴趣的是,这尊像是用一颗千年的香樟树根,由后山的民间艺人雕刻而成的。他的形象或许就是后山人对佛的精神体现。
大妙寺的一切角色均有后生的叔叔一人担任。我们进大妙寺时,他正在菜地里浇水。听临风说,他从小就被送来大妙寺当和尚的。20世纪70年代初,大妙寺的和尚被逼解散。后生的叔叔也回到村里还了俗,娶了个老婆。新婚不久,他老婆就闹婚,说他不是男人。为此后生的叔叔被村里叫去,解过裤子。他应该是个男人。但他就是不碰老婆的身子。两年之后,他们离了婚。到70年代末,后生的叔叔又跑回了大妙寺,从此没有人再要求他还俗了。
我正踩在临风的肩膀上,趴在莲花台上,伸手抚摸着那尊根雕艺术品时,后生的叔叔从菜地里回来了。临风的身子顿时矮了下去,我也差点摔在地上。我表示非常抱歉,忙掏出香烟敬他。他刚净过手,边擦手边笑着朝我摇摇头。我看他一身农夫打扮,走到外面谁知道他是个和尚?他替我们点了三拄香,朝根雕艺术品拜了数拜。他和临风说了几句土话,临风转而告诉我说,这大妙寺里的菩萨照远不照近,你可以向远方的亲人朋友寄个祝福和许个愿,很灵验的。我深信佛教是一种哲学而不是一种迷信,但我不想辜负临风和后生的叔叔的好意,便双手合十,闭上眼睛,默默地向根雕艺术品诉说了我的心愿。
临风还说他弹一手古琴呢。
我摇摇头,表示不信。我心想就这个糟老头还会弹古琴?
我们是在大妙寺里吃的午饭。我们本来打算赶回村里吃过午饭,再上小妙峰。后生的叔叔说,小妙峰就在附近,一去一回要多走多少路,如果不嫌寺里的饭菜粗淡,就在这儿吃点吧。临风就拉住我,老实不客气地留下来了。三素一汤,蕨菜干炒雪菜,青菜炒笋丝,寺院泡菜和鞭笋汤,虽说清淡,但这些山野之物,其味之鲜令人叹绝。而更绝的是饭前那杯以水代酒的清酒,清清的,香香的;清清当中尚有一丝甜味,香香当中尚有一丝醉意,叫人无法描绘它的微妙。我饮了一杯,又向后生的叔叔讨了杯喝。我讨教这水是怎么做出来的,后生的叔叔笑而不答。下午我们去小妙峰的路上,临风说他说了就破寺规了。做法都是由大妙寺主持单传下来的。他们叫做清酒,其实不是酒,我听说是青竹汁,也不知真假。吃过午饭后,我硬着头皮向后生的叔叔提出想听听他的弹奏。后生的叔叔连连打了好几个哈欠,说他要午睡了,说我们想听古琴的话,请有月的夜晚再来。
于是,我不无憾意地离开了大妙寺,从大妙峰下来,回到那条无名或有无数名的溪边,横越山溪和山溪所在的峡谷,向北爬上一个高山坡,便看到了群峰之中的小妙峰。小妙峰是最高一座山峰,也最秀气,像亭亭玉立的少女,在迎送远归抑或离家的情郎。大山近处不显高。其实小妙峰海拔 1300米,相当高大的,只是茂密的原始森林使它显得尤为秀气和妩媚。爬小妙峰时,临风就像一位植物学家,指点着向我介绍各式各样的植物,可惜这些植物到了我的眼里,除了偶尔它们的叶子形状略有不同外,都是一抹滴油的绿色。
临风说,这是野珠兰,灌木,枝条细弱,红褐色,花瓣白色,果近球形。这是棣棠花,落叶灌木,嫩枝拱垂有棱,花瓣鲜黄夺目。这是豹皮樟,树皮灰褐色,呈不规则片状剥落,显露“豹皮”花纹。这是雪柳,小枝显四棱形,花冠白色或淡红色,茎枝可编筐。这是刺藤子,常绿藤状灌木,有枝刺,叶近对生,核果淡红色。这是紫楠,是后山常绿阔叶林主要建群种,生长在海拔800米以上。这是大青,枝黄绿色,披短柔毛,花冠白色,果熟时蓝紫色。这是翅荚香槐,乔木,小枝褐色,荚果椭圆形,木材坚重致密。这是华桑,树皮灰色平滑,叶上面粗糙,疏生刚毛,下面密披柔毛。这是灯台树,落叶乔木,树皮暗灰色,枝条紫红色,叶可供药用。这是夏蜡梅,国家二级珍稀濒危植物,后山特产,落叶灌木,枝叶清秀,花大美丽,艳而不媚,因其夏季开花而异于同种其他种类,所以叫“夏蜡梅”,你闻闻看,香吗?这是鱼鳞云杉,树体高大,形态优美,苍翠壮丽,材质致密,不易开裂,可作飞机、枕木,也是造纸和人造棉的上等原料。这是秋子梨,乔木,果实有清肺止咳的功效,所以叫它“秋子梨”。这是金钱松,树体高大,有“冲天树”的美称……
我也不知道临风向我介绍了多少后山的植物,因为一种都没有记住;老实说听到后来我都烦了。我问他嘴不干啊。他居然没有听出言外之音,说还好,还说到小妙峰来玩,就是来看这些植物的。可惜现在不是时候,夏天除了绿色还是绿色;到了秋天那就两样了,那个美啊,层林尽染,那绚丽的风采简直没治了。临风正劝说我秋天再来时,我的眼前豁然开朗,终于看到了天色,蓝天白云,阳光太明媚。我还听到了山水的喧哗声。但见一堵千仞的龙须壁挡住了我们的去路。山风劲吹,千仞壁上生长着一丛丛的龙须草,它们短则一两尺,长则三五尺的叶子从石壁上飘逸地倒挂下来,随风起舞。临风便又像植物家似地罗嗦开了。龙须草是一种多年生草本植物,每年初夏开出白色的小花,它们的叶子纤细而又修长,就像龙的胡须一般,所以叫它龙须草。也有的说这龙须草是彭祖的胡须,相传彭祖曾于这龙须壁下修身养心数十年,他老人家后来才活到800岁。你看,那边那块像棺材一样的石头了吗?它就是彭祖当年坐过的坐禅石。我爬上坐禅石,屁股还没坐稳就跳起来了。坐禅石在烈日下比油锅还烫,哪坐得住呵。
临风带我绕到龙须壁的西侧,我顿时眼睛一亮:哇,瀑布!
瀑布是从龙须壁与另一堵更高的悬崖之间的凹槽里流下来的。清清的山水从几十米高处贴着崖壁滚落下来。临风说这叫氵祭。滚到龙须壁脚跟前,流水的岩石突然成“U”字型,流水被抛向空中,然后跌在数米以下的岩石上,形成了颇为壮观的瀑布。临风叫它醉花瀑。我问什么意思。临风就叫我看瀑布跌在岩石上的情景。我看了半天,除了白茫茫的一片水花之外,还是看不出什么来。临风说看到那片白花就对了。后山这地方出啤酒。后山人称啤酒叫醉花。你看跌下去的瀑布像不像啤酒花?我哑然失笑,听他这么一解释倒反而缺乏诗意了。我问这水好喝吗?临风说好喝,甜咪咪的可好喝了。于是我们爬上去,贴在龙须壁上,伸长脖子像鹅一般。结果山水喝了没几口,身上全湿了。那份清凉和惬意把我舒服得都起鸡皮了。就像后来我去听帕瓦罗蒂唱歌一样有股神奇的力量。
回到龙须壁的东侧,我们找到了继续向上的羊肠小道。在接近千仞壁的顶峰处有一间石屋。临风说这间石屋就叫小妙庵。从四壁的纹路看,石屋的里面半间是从千仞壁上凿出来的,外面半间却是用石板接上去的。石屋不算小,里面可容纳二三十个人站立。但这样的尼姑庵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四壁同样空空,当中也空空,更没有一个尼姑留守。只是正对门的石壁,居然嵌着一面古铜镜。如果不是临风指给我看,我还不信呢。因为铜镜嵌得很低,我必须蹲下来或跪在地上,才能正对我的脸。古铜镜居然还能照出我的脸。这简直不可思议,庵里嵌面铜镜干什么,又嵌得这么低,难道那些出家的尼姑拜佛时,还爱臭美地偷偷照镜子。
我说出了自己的思想,临风就笑我,说我想到哪儿去了,这可是面神镜,你跪在镜子面前,就能看到镜子里的佛像。我说我不迷信,但我恭恭敬敬地跪在那里,拜了三拜,然后定睛而望,古铜镜里除了自己面目模糊的脸以外,并无什么佛像啊。我说没有啊。临风就叫我再看看。我还是说没有啊。他还要我仔细看看,并问我看到什么了。我说只有我的脸,而且模糊不清。
临风说,这就对了。上午我们在大妙寺,你已经知道大妙寺的菩萨是照远不照近;这小妙庵的菩萨你猜怎么着?她是照近不照远,所以你从神镜里看到自己模糊的脸就对了。据说创建小妙庵的天风师太在此结庐三十载,终于修得正果,自创了“自在宗”这个流派。可惜后来失传了。这间石屋和这面铜镜就是天风师太手里搞起来的。自在宗的教义就一句话:你是你自己的佛。人要自修自渡,方可渡人。保佑你自己以及保佑你家人的人是你,不是别人。临风说得像绕口令似的,但我还是听出来一些意思了。我说这倒是很有趣的,可惜没有照相机把它拍下来。
我想这大概是天底下独一无二的尼姑庵了。
从小妙峰上下来,我们没有说话。一来有些累,二来玩过大妙寺和小妙庵心里堵得满满的,堵得我连话都懒得说了。我们默默地回到了后山村。我们刚坐下来休息,临风又被人叫走了。听说后生的爷爷,也就是那晚唱歌的白胡子爷爷,对完歌又很兴奋地喝了两碗米酒,就趴在酒桌上睡了。家人将他背回家让他继续睡觉。直至今天中午,家人去请他吃饭时,才发现他老人家已经过去多时了。来人问我去不去,我说想在家里休息。临风说随我的便,就跟来人匆匆走了。
萧大伯来叫我吃晚饭时,我才知道自己歪在竹榻上睡着了。我洗了把脸,擦了下身子,换了套衣裳,才跟萧大伯去办丧事的人家了。那位今天凌晨还中气十足的白胡子老大爷,现在平静地躺在门板上。他那口油光锃亮的棺材,很张扬也很恐怖地停放在天井一侧的凉棚下。听临风说,明天一早,白胡子老大爷将睡进去,上日照峰的祖坟场归宗了。我还听说,这口杉木棺材做了已经有二十多年了。每过三年,白胡子老大爷就请油漆工漆一回,到如今已经漆过八回了。所以不油光锃亮才怪呢。更有意思的是,每年大年三十夜,白胡子老大爷就偷偷地爬进棺材里睡过年。他还以为家人不知道,其实大家都瞒着不说而已。
守在老人家身边的,是儿媳妇和女儿们。凡是有客人来,给老人家磕头,她们就痛哭流涕一番,都十分地尽心。后生的叔叔领着几个后山土生土长的道士,正忙着给他的父亲做超度亡灵的法事。而老人家的长子,有着树根一般相貌的老人,过个把小时就绞块毛巾给逝者洗个脸。临风说,这叫“展脸”。黄昏的时候,有两个人提着纸钱出去送白无常和黑无常了。我尽管心里怕怕的,但还是很好奇地跟出去看了。他们一个朝东一个朝西,走出三五百米远,找了个地方把纸钱烧了就完事了。
全村的人都来和老人家告别了,说是豆腐饭,照样有荤有素。热闹的情景跟昨晚在族庙过半年节不相上下,天上月亮很亮堂,但亮堂不过他家的灯火。不知为什么,看过送无常回来,我感到双眼奇痒,而且越挤越痒,痒里面还带一丝丝痛。后来就开始流眼泪了。好不容易熬到半夜,临风才叫他父亲送我回家。我就老老实实地跟萧大伯回去了。其实回临风家的路我已经识得了,但我不敢走夜路。萧大伯走在前头,我走在他背后。我们都不说话。萧大伯送我到家里,他又折回去为逝者守夜了。事后我才知道,后生就是临水的丈夫,两家是亲家呢。
或许是下午睡过了,或许是家里就我一个人,或许是白胡子老大爷猝然去世的影响,反正我躺在床上一点睡意也没有。老大爷唱山歌的情景在我脑海里一遍遍地重现。看到窗外那片好月光,我真想起来到大妙寺去,听一听后生的叔叔弹一曲《山居吟》,或者《广陵散》。但后生的叔叔正忙着法事呢。于是我拼命地回忆那个小伙子唱的《无眠》。我现在不是无眠吗?那山歌是怎么唱来着?灯儿下,独自个听初更哀怨。二更时,风露冷,强去孤眠。谯楼上,又听得把三更鼓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