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于《芒种》2004年第11期
你说我现在这个样子能回A市吗?
身上除了一根老二,就剩下九元八角钱了。
别说买张回A市的车票钱都不够,就是回去了,见了香姣怎么说呢?就说她奉命出去找钱的老公,终于在半个月内又折腾掉了五百元钱,现在光荣地归来了。
可人海茫茫,我又将走向何处?
我背着铺盖,漫无目的地走在黄昏的大街上。我走过一个电话亭。又走过一个电话亭。我摸摸裤兜里的硬币,决定给家里挂个电话。出来半个月了,还没有打过电话呢。
此时此刻,我很想听到她们的声音。
家里没人接,投币电话机又把硬币还给了我。
这个傍晚,浪迹天涯甚至像亡命天涯的那种感觉,以及想家的情绪,像乱藤一般地匝住了我的心。我被一团糟的情感深深地打动了,我暗暗地流下了热泪。
泪流出来后,挂上春夜的眼角,热泪顿时成了冷泪。
没别的意思,我只想听到她们的声音。
然后亡命天涯,找不到大钱誓不回家。
但又一只可恶的电话机把硬币退还给我。
我恨这枚硬币。我将它丢在第N个电话亭边的人行道上,狠狠地踩了几脚,让它永世不得翻身。
解气之后,我继续朝前走去。
走出七八步时,我猛地折回去,将它捡回裤兜里。
我是为找钱才出来的,怎么可以跟钱过不去呢。
入夜的都市看上去隔着层迷雾,感觉不再真切;任何一个方向,你都将走向都市的深处,而且越夜越美丽。
七走八走,脚酸腿硬时,我发觉自己站在一片辽阔的废墟前。
这地方好像听小连襟说过的。
是B市最资深的老城区,人口密集,棚屋如云,水电煤气危房无不问题如山,每年不出点丢B市人民脸面的事情,这一年就到不了头。历来是人民和政府最伤脑筋的地方。
大前年,B市花了大力气,新区才有第一批迁移居民。
一大片阴暗潮湿的贫民窟夷为平地后,对这片位于新区中心的废墟,市政府忽然灵机一动,有了一个比安居工程更出政绩、更出形象的方案。
在此建一座中央花园广场。
一个像北京天安门广场一样辽阔的中央花园。
已进来的建筑工程队,民工,起重机,拌浆机,钢管,脚手架,钢筋,砖头,石子黄沙,散装水泥库,太阳灯,本该在此废墟上建设一个新世界的;现在不得不调转枪头,在废墟的外围通宵达旦地生产惊梦的噪声,和梦中的家园。
于是,这里就一直废墟着,因为花园要最后才建的。
我看到了废墟上点点星火,来自狗窝一样的人字棚。想得出,人字棚的墙和顶,都出自工地上的破脚手架竹片、石棉瓦、水泥纸袋、破烂塑料、泡沫板等杂七杂八的东西。
废墟,历来是捡垃圾者、乞丐和流浪汉的天堂。
而我看到自己的归宿。
当新的一天到来时,我看到春天的废墟上麻雀如潮。我想不到过去的棚屋区生活着那么多的麻雀。它们白天在失去的家园上空盘旋,晚上回到废墟上过夜。
麻雀是这么一种鸟类,恋旧,傻得可爱。
我就像这些麻雀,在拆迁的空楼里转悠,寻找任何可以变钱的东西。因为现在的我,是一位勤劳致富、财源茂盛的捡垃圾者。
信不信随你,靠捡垃圾我一天能挣到十元到二十元之间的收入。所以这一行竞争异常激烈,阿秋曾戏称咱们这支革命队伍,其年轻化程度不亚于国家机关。
但我们又非常团结,在都市的纵横区,到处都是我们的人。我们风雨同舟,基本上走共同富裕的道路。我们个个肩背着外国尿素袋,手提双钩小铁耙;像阿秋他们夫妻俩,还推一辆钢丝车,怀有一颗赤脚奔小康的心,满世界地转悠。
有纸板卖伐!
可乐瓶老酒瓶卖伐!
说到阿秋,他是个有趣的家伙;右脸三条刀疤,他说老婆抓的。
这家伙见到一张半张报纸,两眼都能长出腿来。着地滚的报纸,也像长了眼睛,你追它就逃。急了的阿秋不得不作田鸡跳,一跳一跳地,最后将报纸死死地钉在地上。
手上有一张半张报纸,他能一口气读完最后一个字。
他满肚子的笑料,是废墟上的欢乐源。无形中,也成了废墟上的王,有什么事总找他拿主意。
大家累了一天,就高呼阿秋,你今天看到什么好笑的,来一个来一个。阿秋就很牛地点起一支烟,光吐烟不作声。阿秋的领导也就是他老婆,和我们有同样的心情,就用勺子敲敲锅沿:老公狗,你晚上还想不想那个了?!
阿秋老婆就叫阿秋老公狗。
一个庸俗而甜蜜的称呼。
阿秋好像就在等这句话,说来一个就来一个吧。
美国有个处男,本来过得也挺好。
后来克林顿的事犯了,他越想心里越难受,身子也开始难受。
终于有一天憋不住了。
直奔宾悉法尼亚大道白宫边上那家有名的窑子。
进了大堂看见两扇门。
一扇门上写着“已婚”,另一扇上写着“未婚”,他便推开“未婚”的门走进去;里面又是两扇门,一扇门上写着“有经验”,另一扇门上写着“无经验”。
他是位诚实君子,自然推开“无经验”的门信步。
不料里面还是两扇门,一扇门上写着“五英寸以上”,另一扇门上写着“五英寸以下”。他伸手往下量了半天,打足余量,自觉离五英寸尚有差距,便毅然推开“五英寸以下”的门进去。
结果一进门,确切地说是一出门━━
他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宾悉法尼亚大道上。
大家那个笑啊。
这样的夜晚,我躺在自己的狗窝里,会条件反射地想到家,想到老婆和儿子。想自己照道理的话,此时此刻应该生活在A市,老婆儿子热炕头。
另外,还有份像我这样安分守纪人应有的工作,工资不高,但已经够用了。每天清晨幸福地送儿子到学校,然后脚踏实地去工作;傍晚下了班,又幸福地赶去学校接儿子回家。
家里,老婆刚把饭菜做好,香喷喷热腾腾地诱人。
开门时还有个幸福家庭的小插曲。
儿子坚决不让我掏钥匙开门,非要按门铃,门铃叮咚叮咚地响个不停。他就喜欢这样,他妈也喜欢这样。每次我要阻止儿子,她就说这叫生活情趣,老公你懂不懂?
我千万次地想到这一切时,我觉得那个笑容可掬的老婆,不可能是香姣。那会是谁呢?
这是个有趣而又诱人深入的话题。
我常常靠它打发大半夜苦涩而漫长的时光。
这毕竟是乌托邦的夜思,现实是我成了“乞丐”。我常反思我的人生轨迹,不明白我怎么就落到这个地步:捡垃圾。
捡垃圾的工作,大家都知道。我倒不是看不起捡垃圾,我认为这倒是份很好的工作。它常常让我想到刘晓庆扮演的春桃,心想某年某月某一天,说不定我遇到一个春桃一样姑娘。
另外一些夜晚,我甚至想回A市去捡垃圾。这样既能找到钱,又能和家人团聚。但我能回去吗?要是让香姣知道我是这么找钱的,你想我距离婚还会远吗?再说这样一来,我在儿子心目中的形象会不会一落千丈呢?
胡思乱想有胡思乱想的快乐,也有胡思乱想的痛苦。
从小连襟家的沙发,到现在露宿废墟,我对腐败分子的仇恨又深了几许。
是啊,我不能回去,我甚至不敢给家里打电话,万一说漏了嘴,事态就严重了。你不知道,我就是那种缺心眼的人。
现在每天多少能找到点钱,我也就心安了。从一元积到十元,从十元积到百元。有张百元就在牛头短裤缝个小袋袋存起来。
不瞒你说,我那条牛头短裤就是一家小银行。我们每个人都有这样一家小银行,贴身又温馨。
有了钱,做人就是贱到捡垃圾,你也心里踏实得很。
钱真是个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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