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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原创垄断行业是社会毒瘤文化 |
分类: 短篇小说 |
尚亿,这个拥有上千万元资产的私营业主,在白山县这片穷山恶水的土地上,已经算是个顶尖人物了。当然尚亿也知足了。但知足之余,尚亿也有缺憾。比如寻根起来,尚氏血脉却要断送在他的手上了;展望未来,他的膝下只有一个女儿,今年八岁。其实,按照现有的政策,他可以要第二胎;因为头胎是个女孩,而且年龄已经超过五岁。乡里管计生的刘副乡长年年追着他送第二胎的指标,但都被尚亿婉拒了。尚亿何尝不想再生个儿子,无奈他老婆在几年前因为治病把孕育生命的宫殿摘除了。当然,换了别的私营业主,即使处于这种境况,他们也照样能合法地要第二胎,第三胎。这其中的奥妙刘副乡长都内行,他三番五次免费传授给尚亿,但他就是无动于衷。尚亿,和他们不一样。他没有二奶,不包情人,也没有赌博酗酒等不良嗜好,老板做得再大,依旧天天守着老婆女儿,过着草根生活。他和老婆是一起啃菜根住棚屋过来的,生生死死过好几次。照尚亿的说法,一世夫妻也就生死过一次,而他们在86年中毒死过一回(冬天在棚屋里生煤球炉取暖);88年淹死过一回(在高洋桥上,他们的三轮车被大卡车撞进先锋河里);93年又吓死过一回(他们结伴去江西遭人绑架,差点被撕票)……多少次他们在一起都说这下玩完了,彼此紧紧抱住对方,一个说对不起,另一个说你千万别这么说,我很幸福。于是,他们安祥地闭上了眼。但每次他们都绝处逢生、死而后生。所以他总是感慨,他和老婆是多少辈子的夫妻了。
尚亿的缺憾,他老婆辛丽美是知道的。她做丈夫的思想工作已经很多年了,而且请刘副乡长等许多朋友一起做,多管齐下,终于有一天这块顽石松动了。他约法三章:第一必须绝对保密,我不想认识她,她也不能认识我,接触时必须在黑暗中进行,一旦受精,便终止任何往来。第二必须具有大学以上学历,处女膜完整,容貌在一般以上(为孩子考虑)。第三一旦生产,母子必须完全隔离,永不相知。至于女孩子怎么物色?生育费几何?这十个月如何安置?这一系列问题由他老婆全权负责处理。辛丽美听他这么说,就呜啦就大呼万岁。别的老板娘都担心丈夫阔了就变心,但她不担心,在她看来,即使丈夫有一天真的变心了,那也是一件好事,至少别的女人能够给予他她所不能给予的幸福,那他的幸福就会比现在多一倍,甚至多得多。在这个世界上,她只希望丈夫幸福,永远幸福,希望天底下所有的幸福都降临到他的身上。
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辛丽美近三年的努力,有个姑娘在2004年的深秋,在距离白山县两百多公里外的市儿保医院产下了一个男婴。姑娘蒙着眼睛,只听到男婴横空出世时那一声响亮的啼哭,从此就和他咫尺天涯了。那个男婴在半个小时后,就悄悄地上了路。一辆120急救中心的救护车,在颠簸了五个多小时的山路之后,将男婴悄悄地转移到白山县人民医院妇产科。辛丽美将小宝贝安顿好后,才按照丈夫的要求通知他来医院探望自己的伟大杰作。接到妻子的电话,尚亿的心情是可想而知的。他激动,他想我尚亿何德何能?上苍竟如此厚爱!他在院子里站了会儿,先让自己静一静,才动身。
他驾车向县里驶去。他的心和他驾驶的车子是一个速度的,轮胎在道路上跑出的沙沙声,就是他心跑的声音,这是一种幸福的感觉。这会儿他非常想见到的,还不是那个将继承尚氏香火的男婴,而是他的老婆辛丽美。他默默地对自己说,我要加倍地爱她。为了她,今后我要做得更好。路况很好,很顺,在丰东和长乐那两个道口,都没有遇到火车经过而挡住了他的前进。路上,他按喇叭时,嘀嘀叭叭的声音,让他第一次听着像是儿子在叫他:爹爹爸爸。过了前面的东兴道口不远,就是市区了;市心路笔直过去就是人民医院,人民医院三楼就是妇产科,那里有个大声哭泣大口吃奶的胖小子,就是他尚亿的儿子。他笑了,情不自禁地哼起歌来:向前向前向前,我们队伍向太阳……
奔驰车直奔道口, 100米,50米,20米,10米,5米……突然,一列由南向北的列车拐过弯头,呜呜地鸣叫着,像一座高山朝东兴道口飞奔而来,说时迟那时快,当尚亿意识到列车时,一切都来不及了,列车将轿车轻轻一推,轿车就飞出二三十米远,像京剧中的武生一路翻着跟头。等翻完跟头,轿车早已搡散了架,缩成一堆垃圾了。在道口与垃圾堆之间,一路撒着闪光的碎玻璃,和飞溅上去的血珠,像一丛丛含苞待放的梅萼。
丈夫惨遭车祸后,辛丽美痛不欲生。如果不是尚家的这块骨肉尚在襁褓之中,丈夫前脚走,她肯定后脚就跟去了。但现在她不能这样做,她要把尚家的两个孩子抚养成人,让他们有出息,有大出息后,她才能和丈夫会合,在那个世界里继续今世般夫唱妇随的幸福生活。她渴望这样的日子早日到来。但现在,她告诫自己,为了丈夫,为了孩子,我要挺住,我要坚强。
她把头发盘起来,用数只发夹将碎发别住,不让自己有一丝零乱。她亲手将丈夫血肉模糊的遗体放在殡仪馆的冰床上,亲自将那辆惨不忍睹的轿车拖回家,保存起来。她没有泪。只有心在流血。她安排好医院和家里的看护人员,但她每天还是奔来奔去地三地跑。跑医院,那是丈夫生命的延续;跑家里,女儿尚新需要母亲的安慰;跑县铁路局,要为丈夫讨个说法。她已经不知道疲倦是什么了,就像拧紧发条的自鸣钟嘀嗒嘀嗒地走,不断地走,不能停下来,也停不下来,她也不让自己停下来。她知道,一旦停下来,她就再也走不动了,她就倒下了。
尚亿去世后第三天下午,事故处理洽谈会在白山县铁路局会议室举行。所谓铁路局,也就是白山火车站,两块牌子一套班子。辛丽美这是第二趟来了。第一趟是尚亿去世那天,她被消息震惊到麻木的程度,就像一个木偶被人牵来牵去,盲视盲听盲想,什么都是盲的。今天她已经擦过两次风油精了,她极力让自己保持着清醒的头脑。尽管有弟弟和弟媳妇陪她同来,但在谈判桌上能派用场的脑袋只有一个。对方来了七八个人,阵容强大,有局长兼书记又兼站长的陈如铁,人称“铁老大”;有常务副书记白乡;有站前派出所所长林铁心等。在谈判前,他们笑兮兮地相互递着贵烟,其中那个贼眉鼠眼的家伙,还讲了个荤段子,好像他们是来赴宴的。
铁老大的发话突如其来,他右手扮火车,左手扮汽车,在会议桌上将事故的前后经过进行全方位的分析,汽车怎么过来,火车怎么过去,当火车经过那个弯头时,呜啊呜啊鸣了很多笛,这是不争的事实。在火车距离道口二三十米远时就鸣笛的情况下,死者尚亿还快速向道口驶来,而且车速高达八十四码,超出明牌限速(四十码)的一倍多。所以说,这起人身死亡事故,责任完全在死者身上,而不在火车(铁路部门)身上。所以说,白山县铁路局在向县委有关领导汇报请示之后,几经研究决定,不在于赔偿。
辛丽美一声冷笑,笑容瘆人。她说吗?你们推得倒干净,东兴道口是个敞开的道口,没有红绿灯,没有拦杆,也没有设点进行专人管理;而前进路作为县里的一条交通主干道,人车频繁,铁路部门却听之任之,你们居然说得出一点责任都没有!
林铁心说,你这个说法不是理由,县里所有的道口都是“赤膊”的,别人经过时都好好的,为何单单你丈夫经过就出这种事体呢?应该在自己身上找原因。
辛丽美说,姓林的,你听我说完,今天我不是来吵架的,而是来协商解决问题的。刚才陈局长所说的车速,不知依据是什么?谁说我丈夫开到八十四码了?那辆车子的残骸我还保存着,车上各种仪表在车祸中都毁了,荡然无存了,我倒要想听听你们的依据是怎么来的!
铁老大说,是根据汽车的反弹测出来的。我告诉你,这里面的科学依据可就大了,是运用国外的先进科学技术测出来的呵。
辛丽美针锋相对道:那只能测出火车的车速吧?对此我比较无知,但我不禁要问,火车在经过这些敞开的道口时,就不用限速了吗?
那七八个人,听她说火车也该限速,全被她的无知逗笑了。
但辛丽美阴冷的目光,把他们一个一个地看过来,他们的笑容顿时缩了回去。她接着说,另外,你们所说的鸣笛,有谁听见了?谁来作证?就凭你们这么说说,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你们有没有家庭?有没有老婆和孩子?你们有没有想过,假如有一天你不幸去世了,你的家庭你的老婆和孩子将遭受怎样的灾难?……
她突然说不下去了,满腔的悲愤在她体内雷动,她紧紧地咬住下嘴唇,不让那悲痛的声音传出来,她不要,她要坚强,但眼泪,第一次为丈夫而洒的眼泪,竟在这种场合下夺眶而出,哗哗泉涌,纵横在脸颊上。下嘴唇已经被她咬出血了,混合在泪水里,顺着下巴落在会议桌上,地上。辛丽美的弟媳妇连忙递过来餐巾纸,被她捏在手上,没有用。
几天过去了,辛丽美始终不觉得尚亿已经走了。他只是像往常那样,去远方的城市洽谈业务了。不,她甚至觉得丈夫就在隔壁的房间,他不喜欢陪她看那些无聊的电视剧,而在自己的书房里读那些竖排的书而已。有几晚她沏了龙井茶端去书房,不见他人,她也不觉得有什么两样,他有如厕阅读的恶习;她放下茶杯,从书房退出来,依旧觉得他就在身边。只是半夜惊醒,摸摸身边是空的,是冷的,辛丽美才猛地想到残酷的事实,便紧咬住被头,泪如河流。她不敢声泪俱下地哭出声来,怕惊醒了女儿。她非常非常后悔,是她坚持要让丈夫养一个亲生儿子的。或许正是这件事,破坏了丈夫一世的清誉,才促成这桩车祸的。她好后悔,悔得心痛到吃止痛片。有一天尚亿在梦里找到了她,他说他是来谢谢她的。他说尚家五代单传,这香火差点就断送在他的手里了,是她的大义和厚爱,才让他有脸去见列祖列宗,脸上也有了光。他说对不起,这次他真的不能陪她走到底了。梦醒时分,她的枕头整个都湿透了。她边流泪,边心念着尚亿。她说哥,你的英魂来帮帮我吧。
第一次谈判是以彻底失败而告终的。铁老大最后还很仁慈地退让了一大步,表示愿意按文件办理。于是他们掏出最新的红头文件,即他们在1980年制定的《铁道运输造成人身伤害赔款条例》。按照该文件,死者家属可得一次性赔偿金300元和50斤全国粮票。
辛丽美听罢,二话不说,起身就走了。
现在她从市里请了一位名律师。姓方,叫方鸿剑。方律师在电话里听了她简单的陈述后,就爽快地答应了。而他与她第一次见面后的交谈,也令辛丽美茅塞顿开,原来我们国家在1990年就颁布了《铁路法》,1995年又有一个《铁道部令》,今年还出台了《最高法院关于人身损害的司法解释》……这些都是她硬碰硬的靠山,方律师初步给她估算了一下,那辆奔驰车的赔偿不算在内,白山县铁路局单就其丈夫的人身死亡,就应该赔偿50万元左右。辛丽美对方律师说,我不单单因为钱,最多的钱也无法补偿我丈夫的去世。方律师说,我知道。
经过几天的调查、取证和核实,方律师对辛丽美说,可以了。
这天,方律师和辛丽美来到白山县铁路局。铁老大把白书记和林所长叫来了,又对面对地坐了下来。方律师首先想听听他们的处理意见。铁老大说他们已经让步了,愿意按文件办,赔偿300元和50斤全国粮票。方律师要求看一看他们的文件。铁老大的秘书送来了。倒确实是红头文件。可现在是2004年了,这样的红头文件还能用吗?方律师在谈判桌上上起了普法教育,讲解了《铁路法》、《铁道部令》和《最高法院关于人身损害的司法解释》;并依此给他们算了笔赔偿金的帐。他们说我们不知道,还叫他不用跟他们讲这些。讲了也没有用。他们以文件为准。他们说我们这儿都这样的。
方律师说那好啊,你们就赔给我的当事人300元和50斤全国粮票。
既然如此,铁老大说,现在粮票都作废了,你要了也没有用,我看就算了。
方律师说,那不行,文件上规定的东西一样不能少。
铁老大说那行,就300元和50斤全国粮票吧。
铁老大问那什么时候签事故处理协议?什么时候开追悼会?方律师说,你今天作出赔偿,明天就可以办这些事。铁老大说那行。他马上通知财务科寻找遗忘多年的全国粮票。财会科王科长接到任务后,迅速赶往旧账库里寻找。他在库里见过成捆成捆的全国粮票,但不知塞到哪儿去了?难道大前年车站搬家时,和许多旧账本一起,一把火处理掉了。王科长做了二十多年的财务工作,想起自己家里剩下许多粮票在,就叫了车子回家翻箱倒柜去。好在50斤不是个大数目,王科长在贮藏室的那堆家庭垃圾里七寻八找,终于翻出60多斤粮票来,比要求还多出10多斤呢。
王科长赶回车站时,辛丽美他们已经走了。铁老大松了口气,但随即又紧皱起眉头,他对送粮票来的王科长说,她若纯粹作个纪念,我倒愿意多送10来斤全国粮票;但现在还会有这么傻的人吗?再说一条人命是什么?50斤作废的粮票又是什么?王科长打了一支中华烟,给站长点上。他自作聪明地调侃道:失去的生命是一张作废的粮票。站长挖了他一眼,他赶紧笑道,站长你何必自寻烦恼呢?明天给她的时候不就有答案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