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于《西湖》2007年第3期 

这天上午我出门（其实我天天出门），尽管最近我丢了工作，但作为一个男人，出门是一门必修的功课，要不然整天窝在家里还像个男人吗？但这天很特别，我刚走到我们孩儿巷的巷子口头，就碰到一个有趣的年轻人。这个身穿黑色茄克衫的男人，我并不认识他；他急匆匆地掠过我的身边，一把抓住走在我前面的女人。这个女人我倒是认识的，她就住在我们小区里，整天打扮得像个妖精似的，嘴巴抹得像吃过人似的；两条芦柴棒似的细腿走起路来像插秧，脚步细密，一对来势凶猛的乳峰是弹上又弹下，弹得男人眼发花。我每次碰到她时就在想，这种女人，男人迟早是要给她吃巴掌的。果然给我不幸言中，你看这个男人身坯结实得很，上前一把揪住她胸前的衣服，就先上来两个巴掌，随后边收拾女人边破口大骂：老婊子，又想出去给老子戴绿帽子了！

上午八九点钟的阳光被巷子东边的建筑物遮去了一半，孩儿巷这时候半边阴半边阳，有意思的是，那道阳光的分界线正好落在中间，男人站在阳里，女人缩在阴里。男人的这句骂，吸引了不少围观者（包括我在内）；但我们只是不近不远地观望着，毕竟这是人家的家事，自家男人在修理自家女人这种事，是容不得旁人插足的。所以我们所能做的事情，只有静静地观望着这两个人使劲地纠缠在一起，男人拼命地侵略女人，女人则拼命地抵抗，但她的抵抗运动似乎起不到什么作用，男人依旧长驱直入，将她牢牢地控制在自己的手上。这在我们看来，已经属于不顾周围环境的家庭内幕剧了；这种事在所有的卧室里是都会发生的，但此时此刻在行人穿梭的大街上，就特别引人注目了。趁此机会我又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女人，得出的结论却和过去有所不同：她除了化妆有点出格外，总体上还是蛮漂亮的，至少比我老婆漂亮；另外，她一点也不老，最多三十零点，绝对不应该叫她老婊子，应该叫小……小婊子似乎也不妥，唉！管她叫什么呢？我继而又想，如果我有一个这么漂亮的女人做老婆，偶尔戴一下绿帽子又有什么要紧呢？当然，我是说如果，绿帽子能不戴自然是不戴的好；但眼前的这个男人似乎比我有骨气，比我更像个男人，他因此而气黑了那张粗犷的驴脸，而且一点也不怕有解除婚约的种种危险，对女人采取了“三光政策”，即耳光、搜光、下光。这怎么说呢？一是他不由女人分说，上来就噼呖啪啦地给她吃了顿耳光，揍得她两边的脸儿胖嘟嘟的，白里透红，与众不同，就像红心萝卜刨去了皮；其次是搜光她身上所带的东西，包括装有化妆品啊安全套啊的小坤包，钱包啊，手机啊，统统搜光；最后是下光，所谓下光，就是在上述搜光的情况下，男人还不甘心，还要将她耳朵上坠的金耳环啊，脖子挂的宝石项链啊，手指上戴的钻戒啊，统统下光，就连她穿在脚上的尖头皮鞋也被他脱下来了。他扯着喉咙朝我们声称：我倒要看看她光着双脚，还怎么去偷人！作为她的男人，他说这种话，听得我们哈哈直乐；我想这家伙大概是气糊涂了，这种话也是丈夫说的吗？

不过，他的正义行为自然得到我们大家的一致拥护，叫好声一阵高过一阵；想来这些人平时也不敢对自家的黄脸婆怎么样，今天这条汉子总算给咱们男人出了一口恶气，所以呼声不断。但是话又说回来了，瞧着这么漂亮的女人在大众广庭之下，落到这分田地，我倒是动了恻隐之心，就想规劝这个男人几句，凡事要有分寸，夫妻之间关起门来，你们就是剥光了皮都行；但这是在大街上，属于公共场所，一个大男人这么糟蹋自己的老婆就未免太那个了吧！但是未等我开口，他就松开捏在她脖子上左手，右手又狠性命地给她一个巴掌，劈得她跪倒在地上，他则抱着靠“三光政策”撸来的东西，走了。走的时候，他的嘴里还不干不净的。可这个光着脚丫的女人就不乐意了，她从地上猛扑过去，想从男人那里把东西抢回来，但是做梦，她除了被多踢上几脚外，别无益处。男人跑了。女人脸白得像死人似的，边哭边嚎叫着，求我们快抓住这个臭流氓，并声称她压根儿就不认识他！但是有谁信呢？这号女人经常是又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的，谁会傻到去淌这趟混水呢！她像是吓傻了似的，跪在地上，见人就磕头，要人家相信她说的话，她这是遭打劫了，那个男人是个歹徒，她根本就不认识他，更别说是她男人了。但她朝谁磕头，谁就赶紧跑，不一会儿，巷子里就剩下一个嚎啕大哭的女人了。

我摇摇头，感叹天底下竟然有这样的人家？这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林子大了什么鸟都飞得出来，我就感慨良多地离开了巷子口，离开了趴在地上败天败地哭泣的女人，继续向前。我因为不久前丢了工作，所以出门去寻找和钱有关的人或事；俗话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出门碰碰运气总是不错的。可我刚走几步路，前面不知又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很多人拼命地往前跑，见别人跑，我也跑；大概跑了四五十米远，我也像那些先到的人们那样仰起头来，看到临街的一幢居民楼顶上有一个特别的大黑点，那是一个想跳楼自尽的人。我早就听说我们这座城市每天都有人想跳楼自尽了，他们要么爬到高楼大厦的楼顶上，要么爬到十字街头的广告牌上，要么爬到高架立交桥上……反正哪儿危险他们就上哪儿，想不到今天也给我撞上了一个，嘿嘿！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倒要瞧一瞧，他们到底有多少能耐？

据我悉心的观察，这幢楼十三层，是去年新造的一幢小高层居民楼，而且是唯一的一幢试点楼，在附近几幢矮楼中可谓鹤立鸡群了，这就难怪轻生者要挑这幢楼来跳了；楼里安有电梯，但是老出故障，经常把人吓个半死。这十三层楼总有三四十米高吧，所以那个轻生的人看上去挺小的，小到你很难从外貌上分辩出他是男是女；大家都猜测他很可能是这幢楼里的居民，“近水楼台先得月”嘛，你想跳楼上自家的楼顶那多方便啊，而且别人也不会怀疑，还以为你上去闲庭信步呢。但有个自称是住在这幢楼里的白发老人，听到我们这么议论，就吹胡子瞪眼的，好像这有损于他老人家的尊严，便朝我们吵架似地大吼：不是的，我们楼里决不会出这种人！那他怎么上去的呢？我们就问他。白发老人说，上去还不简单？电梯一乘就行了。我说，我们是说他要是不向你们这里的居民借梯子，怎么爬得上楼顶呢？可见他即使不是你们楼里的人，也是你们楼里的亲戚朋友。这个说法更让老头子气得吐血，他红头胀脸的，身子一阵紧似一阵地抽搐起来，我们怕他突然中风，脱不了干系，就赶紧离开了他。尽管我们看不清楚轻生者，但可以肯定他就坐在楼顶的屋檐口上，双脚还一晃一晃的，好像随时都会像大鸟一样从天而降。这是很有可能的。因为他之所以爬上去，要危危险险地坐在那上面，就是为了最后高呼或不高呼一声什么地往下跳，当众把自己摔死了事；所以我们在下面看热闹的人，必须和这幢居民楼保持适当的距离：一来怕“中头彩”，被他冷不丁地砸到自己身上，结果他倒没有死成，你倒一命呜呼了，不值；二来便于观看，因为楼层太高了，只有一定的倾斜度才看到他。

至于轻生者的详细情况：比如他的姓名，年龄，性别，学历，单位，因为何事而把生命看得如此轻描淡写（譬如朝露）？我们就不得而知了。其实我们倒是不太关心这个，因为这个问题迟早会明白的，等到他跳下来，或者乘电梯下来后，这一切就都迎刃而解了。现在我们最关心的是，如何选择一个最佳的观察位置或角度，来欣赏这一出街头的“行为艺术”。有人就是这么说的，还说他刚才还打出一条横幅来，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四个大字：珍惜生命。还说他是城里某所艺术学院的大二学生，他是在用这种现代人爱走极端的自杀性行为艺术，来呼吁民众，珍惜生命。于是就有人骂这狗屁的行为艺术，简直拿生命开玩笑吗！但这种行为艺术的说法很快就被人否定了。因为说这话的人，随即也否认了自己亲眼看到横幅，而是从别人那儿听来的。大家确信他是真要跳楼后，有几个刚才想走的围观者，又留了下来（包括我）。

其实我知道，跳楼也没有什么好看的，但咱们不是没有见过吗，人生苦短，没有见过的东西，总想见识见识的。再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今天既然撞上了，又岂容错过？要不，明儿个你想看了，可就没有介好的机会了。另外，我们楼里的老王夫妇，人称“双响炮”，夫妻俩跟人摆起龙门阵来，那是上天入地没有他们不晓得的事情；如果说别人只晓得盘古开天以来的事情，那他们连盘古开天前的事情都知道，厉害着呢！不过，今天之事日后要是理论起来，若是在我的面前，我定要让他们吃瘪。为此我得找个有利地形，决不能错过发生在轻生者身上的每个细节。

肯定是有人报了警，一辆110警车首先赶到现场，接着又是两辆，人民警察爱人民，人民警察人民爱！这些年轻的警察动作就是利索，一支烟功夫，现场就被他们无声无息地封锁了，七八名警察随即冲进了那幢小高层，滞留在楼里的闲杂人员很快就被清理了出来。正是警察的出现，和他们一路传播而来的警笛声，引来了更多的观众，也让一直守候在这儿的观众翘首以待，知道好戏到此正式开场了，我倒要看看他们是如何展开营救的？难道真的像香港电视连续剧中的那些谈判高手，凭着三寸不烂之舌，能把死人说活了、活人说死了，最后把一个濒临死亡边缘的人从死神手中抢回来吗？对此，很多人都口水飞扬地说起最近播放的《谈判高手》中的杨光，就是那个剧中的谈判高手，于是大家就议论在这些警察中，哪个是今天的“杨光”呢？是男警还是女警？但可气的是，我们压根儿就看不到楼顶上的警察，也听不到他们的谈判内容。

站在我身边的那个红鼻子男人，很快就把目光投向两边的楼房。就他那么一瞟，我已经懂得他的意思了。老话说城隍山上观火烧，要是能爬到隔壁的楼顶上去看，那不是更爽吗？没等他拔腿，我就得得得地跑过街去；这家伙毕竟也不笨，他随后也跑过街道，和我一前一后冲进了隔壁那幢楼房。那幢楼共七层，以七层楼的高度去观察十三层楼上的情况，则视听觉各方面的效果应该很不错的。于是我们在一条狭窄而又漫长的楼梯上，你抢我夺，都想争第一个上去。在几个楼梯拐弯处，激烈的争夺差点让我摔跤，而那家伙也好不到那儿去，嘴里呼哧呼哧的，喘息声粗得就像抽风箱，鼻子也像充了电似地红得发亮。我因为平时缺少锻炼，冲到五楼就不行了，双腿酸得发软，像面团捏的使不上劲儿；不服人家不行啊，红鼻子在五楼的拐弯处超过了我，一步不慢地往上迈。但我用不着后悔，因为他争得了第一又有什么用呢？七楼的楼道口有一道坚固的铁栏栅挡住了任何人的前进。铁栏栅上了锁，要想突破它上去是不可能的。等我们慢慢地下到一楼，我看看他，他看看我，我们相视一笑释前嫌，双双又回到对面的大街上。

这时候街上的围观者数以千计，他们就像仰望一只在天空中展翅飞翔的雄鹰那样仰望着轻生者，他现在看上去和刚才已经有所不同了，刚才是坐的姿势，现在则站在那儿了，位置也稍微靠后了一点（估计是楼高风大，怕一不小心就掉下来），并且是侧着身子的，因为他既要面对下面的观众，又要提防身后的那些警察。对我们而言，他是从楼上被动掉下来的还是自己主动跳下来的，完全是同一个概念，同一幅景观；但对于轻生者而言，这就完全不同了：一不小心失足掉下来，那是对他人格的污辱；而他奋力一扑，从高空中跳下来则是他的英雄之举，因为他将命运掌握在了自己的手中。换句话说，他因此而改变了上帝的安排，成为一名战胜上帝的英雄。发表这一高见的是站在我们前排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想不到跳个楼还有这么深刻的学问？那个年轻人说，这个是自然的，因为跳楼是一个非常复杂而又艰巨的个体行为工程，它涉及到社会学、心理学、政治经济学、人际关系学、伦理学、民俗民情、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等等，这些说来就话长了；但千言万语汇聚成一句话，跳楼就是这诸多因素在某个人身上的综合反应。当厌世情绪最终战胜求生的欲望而起作用时，他就会纵身一跳，只求一个解脱，所以很多得忧郁症的人，在寒冬或春暖季节忧郁症高发的时期就容易走极端；当然，平时也是会发病的，现在虽说是初秋，还不是照样有人想跳楼吗？前面所说的只是因，佛道讲因果，有因必有果，那果到底如何呢？一，他不跳，求生的欲望战胜轻生的企图；二，跳！而跳下来的结果也有数种：A：一头坠地，脑袋开花，脑髓四溅；B：双脚落地，双肢缩进体内，戳碎了内脏，人矮得就像个侏儒；C：横着落地，砰的一记，就像芭蕉扇拍蚊子一样身子拍地，拍碎了内脏，七窍流血……总之，以十三楼的高度坠地，怎么着也是一个“死”字。

听了年轻人一番高论，大家对他顿时另眼相看，深感戴眼镜的同志就是有学问，听听，这些话多深刻呀！于是，大家就议论起轻生者以怎么样的姿势跳楼最好看？有人说头朝地最出彩，那脑髓四溅开来，白涂涂的，就像一条条白蚯蚓似的，听说还会见风就胀，腻心得不得了：有人说横拍在地上最壮观了，那七窍流血的恐怖劲儿，叫人看一眼就终生难忘；有人说双脚落地才好，外表上看好像一点伤也没有，至于那缩进去的双脚，到时候拉出来就是了。最后，有人就说你们议论这么热闹，人家到底跳不跳现在还是个未知数呢？到时候他不高兴跳了，你们说得最多还不是一句空话。这话在理，我们赶紧又朝上看。

那人现在的心情似乎挺复杂的，他与谈判高手比拼着，当警察逼进一步时，他就往屋檐口前进一步，准备起跳；警察见此就后退，他也跟着后退，退回到安全地带。由此可见，怕死是人类的天性，即使是一名跳楼者，在他的内心也还是怕死的。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谈判似乎并没有什么进展，双方依旧僵持在那儿，他似乎有着解不开的心结。这就让人猜了，他到底为什么要跳楼呢？是因为漂亮的女朋友跟台湾老板跑了？是因为在城里找不到工作，他刚买了一辆三轮车想拉客却被交警没收了？是因为出去鬼混，染上了艾滋病而不想活了？还是因为做生意被同伙坑了，不死也得被债主逼死……但所有的猜测都只是猜测而已，因为没有人能打听到他一丁点儿的消息，他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