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多年前，罗丹向朋友阐述其艺术思想时比较了古希腊雕塑和近代雕塑的差异，最显明的区别在于：“古代艺术家爱好阳面，近代天才善写阴影”。举例来说，菲狄阿斯和米开朗琪罗，前者的雕塑“经过全个身躯形成十分柔和的波褶……肩与腰的双重的平匀造成了全体的典雅之美……这个形体受到温静的光，照射于上身及四肢上，以助成全体的和谐”，这些特点都喻示了“古代艺术是表示生活的幸福、安定、轻快、均衡、理智”。而米氏作品中的人物，“表情是生命的对于自己的磨折，是烦躁的意志；是有活动的意志而无成功的希望，是为不可实现的想望所苦闷的牺牲者”。

菲狄阿斯雕塑所体现的和谐、均衡等特点，无不印证着古希腊人对美的概念。美需要三个特质：完整；部分之间的比例或和谐；最后是清明或光辉。最后一点，清明或光辉，尤其配得上现代人对古希腊的形容，“人类的婴儿期”，只有孩童的面庞上才能现出那种烂漫与纯粹与对生的享受。至于“比例或和谐”这个特点，出自古希腊哲学家毕达哥拉斯。毕氏创造了“美学／数学”的宇宙观，认为万物源于数字，因数学定律的遵守、比例的适当，才会有秩序与和谐。到阿奎那这里，阿奎那将比例的美学价值升华到伦理范畴，他认为“有德的行动会依照理性法则产生比例正确的言语与行事”。比例，从此从解释宇宙本身延伸到衡量人的内在的形而上的哲学语汇。

中世纪人延续并丰满了这种哲学观，诞生“人体方圆几何图”，认为人是小宇宙，而真实的宇宙不过是人这个小宇宙的放大，将人放进堂皇的天地，使之成为天地间不可或缺的存在，这种哲学像中世纪教堂的穹顶，恢宏，博大。其实“人体方圆几何图”与中国古代“天人合一”的哲学有异曲同工之妙。古代山水画，尤其是宋代的巨障山水，其严谨的结构彰显宋代的理性与秩序，在后来的不同时期，或也衬出古人的焦虑，但那焦虑还是向外辐射，向广袤的自然山水撷取内心的安宁，因此尽管是焦虑，也是明亮的，放达的，冲淡的。

现代人的自我，经由米开朗琪罗雕塑中受阻的生命力的激荡，早已越走越远，甚而渐近虚无，生命力也渐趋柔弱，不再是为不可实现的梦想的苦闷，而为日常生活所捆缚所阻遏，产生的生的迷惘和沮丧和难以言喻的无力感。而在城市狭隘的生存空间中，远离自然的滋养，敏感的触角只有深入内里，一层一层剥开自己，本我，超我，潜意识，梦境等等，把“自我”划分为储物柜的格子，妄想使每一部分归档，殊不知在这种对自我精细的分类与研究中，早有矫枉过正的嫌疑，自我无限膨胀，漫天漫地只有“我，我，我”，适当的比例无从说起。

有两对眼睛足以映射古今人们的思想状态，一对是蒙娜丽莎的眼睛，另一对来自20世纪画家弗洛伊德一向被视为精神分析例证的画作《女人与狗》中那个半裸的女人的眼神。前者安详，清澈，温暖而忧伤，依稀有古希腊“清明或光辉”的余韵，后者惶惑，不安，那双大大睁开的眼睛里落满的无尽焦灼，足以将人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