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在三百六十行中，提炼一门最不受技术影响也最难被时代淘汰，一句话，最具有“天长地久，海枯石烂”的永恒性质的职业，当属妓女这一行当了。从古至今，这一工种的根本性内容就没变过，变化的只是实战开始前的前戏。倘若将不同时代青楼里的前戏做一个简单的类比，则唐代妓女在吟风弄月与文人士子酬酢应和，明清妓女在和商贾阔少划拳，行酒令，当代妓女一会在天上一会在人间。那宋代妓女呢？她想必在莺声燕语、浮浪跌荡的包间，与嫖客一起研读《孟子》，《诗》，《书》等经典名著。呜呼哀哉，这是宋季风气使然。

世人皆知，宋代理学昌明，讲究“三从四德”，讲究“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以至女人举手投足都是贞妇范儿以融进社会体系，搞得男人全无兴致。而士大夫呢，在理学高压下，也有些如履薄冰，想出墙又怕被墙绊倒，累及名誉。但在高风亮节的社会，人们也不能拿自己当神供着，还得吃喝拉撒，还得传宗接代，还得在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想吭哧吭哧干点事以确保睡眠、生活质量，还得有地方释放荷尔蒙以促进社会和谐。于是，穷途末路间，宋代士人来了个创新之举，将“之乎者也”渗透进自己的冶荡之旅，即便狎妓，也不忘将理学发扬光大。

于是，在宋人笔下，宋代妓女的觉悟，远高于其他时代她们的同行。她们不仅贞节、隐忍、至孝，出污泥而不染，还俨然是女道学家。这类传奇、小说层出不穷。有部叫《甘棠遗事》的小说，里面一个唤温婉的妓女，为母所迫，“流为娼”，但她不调笑不勾引，也不跳肚皮舞，板着一张苦大仇深的怨妇脸。当你想问这是哪门子妓，不是纯粹为了砸招牌吗？然每“遇士夫缙绅，则书《孟子》以寄其志”，所以人见人爱，声名日隆。花银子去妓女枕畔和她探讨《孟子》，确是宋代士人才有的奇想，既没辜负理学栽培，又逮空抚慰了身心，可谓双赢。

但事实恐怕是，依据学者们的推衍，宋士人的审美情趣，在国势颓废和理学欺压的双重焦虑下，已滋生了某种变态倾向。“一名妖艳媚俗的妓女给他心理带来的乏味也许同他面对自己规行矩步的妻子时的感受相差无几”，所以，只有温婉之流“这样举措娴雅、风范闺秀”的妓女或能激起他们几近幻灭的热情。换句话说，他们要妓女做的是，既当婊子，又树贞洁牌坊。

这种美学主张，在“天理”创建者程颢那里，可是攫取了令后人也自愧弗如的制高点。《人谱类记》载，程颢、程颐二程先生去友人家赴宴，见席上还坐着职业特征明显的妓女，程颐心无城府，旋即“拂衣起去”。但程颢坦然自若，与众宾客和妓女把酒言欢，直到把酒喝完了。次日，程颢去看他的这位不解风情的愣头青兄弟，程颐面有愠色，似乎在责备哥哥言行不一。程颢理直气壮地回击，我和妓女喝酒怎么了？我心中无妓。你躲进书斋又怎样，即使斋中无妓，可你心中有妓！

只要心中无妓，不妨座上有妓——程颢先生的境界，即便在古代《嫖经》，想必也不同凡响。其实他或许想说的是，只要心中无妓，不妨床上有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