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人性别为女，但我的梦想是光头。这是不是有点雷人呢？我的理由简单之极：怕麻烦，你也可以说我是懒惰之极。其实世界上最有耐性的恐怕还是女人。地震期间，女友的房子摇成了松脆的夹心饼干，紧急撤离到我家，并驻扎了两个月，在这两个月里，我着实领略了什么叫女式耐性。早晚各需一个小时冲凉自不待说，晚间入睡前，还有程序特复杂的敷面，敷手，泡脚，修指甲，早间出门至少也要一个小时，总在最后一分钟才登登登地冲下楼梯。这些都是正常状况下的程序，如果出现意外，那又另当别论了。有一次她在街头做宣传工作，顶着日头好几个钟头，一回家就对着镜子照，又心疼又心酸，于是剩下的半个下午、整个晚上，全耗在那张脸的修复上，我在沙发上打盹都有几个回合了。

扯远了，再扯回来吧。我羡慕光头也算有“深层次”的心理原因：怕进理发厅。先是耳畔洗头工那软绵绵的声音，就叫人心虚，起初的问题听来似乎还正常：您用什么样的洗发水，好点的还是一般的？接下来推荐的什么护理呀什么液的，我简直莫名其妙，很不好意思，只好装作没听见。理发师也会照例推荐：您的发型上点颜色应该很不错。我从没染发的习惯，但每月一次被理发师叮咛，不免有点不安，因为他们态度那么好，我实在不忍心只让他们赚我几十块钱。但如果是光头，这些烦恼就会少许多，从光头到板寸到短发到头发长到碍事，至少有半年时间可以对自己发型置之不理，避免人为的改变。

因为性别之故，光头成了幻想，只好退而求次：板寸。第一次板寸是年少时代，做了很多挣扎，最后去理发厅还被老板再三求证。宿舍里反响良好，室友都说，从后面看挺不错哩，我听出话中有话，赶紧问，从前面看呢？这群人年纪轻轻，倒很会讲话，她们只说没有后面好看。虽然呈一时之勇，剪了板寸，但足有两周没敢照镜子。我被镜子里那张放大的面孔吓坏了。那年暑假过得极糟，我留了板寸，弟和我对着干，成了十足的披头士，我们让古板的父亲的大为光火，连声骂我们这对活宝：瞧你们德性，瞧你们德性……那年暑假没能出门，关在家等头发长出来，还写了两千字情真意切的悔过书。

大学时又剪了一次板寸，以后便走低调路线，留了短发，女式短发中最短的，我习惯对理发师讲的一句话是：把耳朵全部亮出来！为使“耳朵全部亮出来”，我必须每月进一回理发厅，这样的日子我总是能拖就拖。我不喜变化，或许这也是我不爱打扮，总穿同一类型衣服的原因，这样的人生是否有些枯燥和懦弱呢？第一次经历失恋，我的感觉就和听那洗头工说话一样，弄不懂。我弄不懂全身心投入的感情，竟然也能全身而退。《追忆似水年华》最后一部，年老的普鲁斯特在宴会邂逅多年前的老友们，他惊讶他们的龙钟老态，而他自己竟没有变老的感觉，因为这许多年来，他专注于完成巨著，心无旁念，他忘了自己也在变老。

铁凝有一部小说《永远有多远》，我尤其喜爱这个名字，永远有多远，有多远呢？我希望我生命中的每一样事物，都能长久些，再长久些。我希望能够和生命一样长久。这些词在现代说来，似乎有些古旧，也有些矫情的伤感，现代人真是能在各种变化中一次次浴火重生吗？相比之下，我更喜欢看家常的情感电视剧，而不是各种版本的欲望都市，听那些不怎么有文化的女人倔强的说“他是我男人”，就有一种北方人吃大蒜的热辣辣的满足感。阿加莎·克里斯蒂有一句非常有趣的话，女人最好的婚姻是嫁给考古学家，因为考古学家对越老的东西越爱。看来，在女人内心，大约都是有“光头”情结的吧。

刊于渤海早报3月10日渤海潮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