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湘西(小说)
(2009-03-26 17:57: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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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湘西小说三怒穗穗李桓杂谈 |
第三章 赛龙船(1)
五月初四,竿子营的端午节。
端午节明明是五月初五,怎么竿子营这里偏偏初四过?这件事林湘君也曾奇怪过,早上问过老马勺才晓得,原来好古好古朱皇帝的时候,有一回竿子营出兵到老远的海边边不晓得什么地方,跟戚大帅打倭奴,倭奴晓得竿兵最看重端午节,就趁了端午节前来偷营,幸亏竿兵探马事先探得了军情,全营提前一天先热热闹闹把端午节过掉,第二日伏兵以待,把来偷营的倭奴杀得兵败如山,血流成河,竿兵大获全胜,为纪念这一仗,从此竿子营的端午节,就年年放在初四过了。
“戚大帅是谁?”林湘君疑心莫非是明朝的戚继光,又想不大可能吧?
老马勺讲反正就是戚大帅,好厉害的一个大将军,名字他也搞不清。
讲这番古的时候,商队刚在客栈里吃完早饭,汪兆丰就吩咐老马勺照看好马匹,另留下一个保镖、两个伙计看着货,其他人同他和林老板上街好好玩一天。
老马勺今天倒不偷懒:“这里有我看起就行了,你们都是下江客,又都头一回来,都去都去,看看热闹嘛。”
“那怎么行?这么多货,你一个人怎么够?就这样吧。”汪兆丰说。
――老马勺毕竟只是雇来的外人,不留几个自己人守着货,他终归不放心。
所以临出门,汪兆丰还专门叮嘱留下的保镖:“守好货,莫让闲杂人等靠近。”
“放心吧,老板。”保镖口里答应着,心里却想自己怎么这么倒霉,大过节的还不得消停,再说这客栈里空荡荡除了他们就只剩了一个客人,哪来什么闲杂人等?
――那客人是昨天来投宿的,此刻正坐在墙角里懒洋洋吃他的早饭。
那张脸上,有一条长长的伤疤。
一年一度的拜梯玛,照例在麻溪铺香火最盛的玄女娘娘庙举行。
这玄女娘娘,据说便是舜帝爷爷的妃子娥皇的化身,与她的妹子女英一同升了仙后,一个做了玄女娘娘,一个做了司命娘娘,专主姻缘、子息,所以竿子营的女人,但凡想求子求姻缘的,无一例外都要到娘娘庙里烧香许愿,这庙也就一年四季,香火鼎盛。而娘娘也当真法力无边,有求必应,灵验得很――若有不灵验的,那也必是许愿人心不诚,或是前世做了恶,该得的报应。
端午节这日的拜梯玛,便是娘娘庙一年里最热闹的一天,九弓十七寨所有还未成亲的妹伢,统统要到玄女娘娘面前烧上一柱香,许上一回愿,满十六岁头回拜梯玛的妹伢,还要抽签打卦,请娘娘测算自己一生的姻缘前景。
娘娘是泥巴塑的,自然不得随意开口。代娘娘开口的,是梯玛师郎。
这梯玛师郎可了不得,乃是半凡半仙之体,平素不作法时,倒也吃喝拉撒与常人一般无异,一旦念起咒,作起法,三魂七魄里竟能有二魂六魄脱窍升天,上天庭求得玄女娘娘的法旨,请来司命娘娘附体,那法眼便开了灵光,一眼能将来求仙问卦的妹伢一生的前景看个清楚明白,再三言两语点化于她,妹伢便一字一句牢牢记在了心里,回去好生细细地琢磨。
娘娘庙里这一任的梯玛,尤其是个有本事的,他本是坡尾寨里一个死绝户家幸存的孤儿,细时候流落讨饭,得病发烧烧坏了脑壳,痴傻傻十几岁了还讲人话不清,后来老梯玛看他可怜,收了他进庙里扫地烧火做了庙役,一晃十几年,老梯玛归天,临闭眼睛,没有把梯玛位子传给自己四个徒弟中的哪一个,倒宣布傻儿才是他衣钵的真正传人。众人这才晓得,原来这傻儿上邀天眷,暗里得了老梯玛的真传。
傻儿做了梯玛,果真不凡,算卦请神驱邪捉鬼样样精通,那法力比老梯玛仿佛还高出一截,被他算过的姻缘,无有不中的,又有一样特别本事,擅能医病,一口符水,几味草药,灵验得很,不管什么疑难杂症,内火外伤,郎中治不好的,他都治得,若是他也治不得,那就是那人命该绝了。
第三章 赛龙船(2)
“嘀哩哩――”
尖锐的竹哨声回旋响起的时候,娘娘庙开了大门。
早已穿起五叠裙、挂起银锁候在门外的妹伢们纷纷进了庙。
大殿上,梯玛的四个徒弟一个吹响竹哨,一个打响竹板,一个敲起神鼓,一个舞动长幡,祭器齐鸣中,一股神风便幽幽然吹起,吹得屋檐下成排的铜铃叮当作响。
吹得妹伢们一个个提神屏气,虔诚地跪满了一地。
一柱柱香烟在玄女娘娘的宝像前点燃起来,香烟缭绕中,大殿里恍恍然便弥漫起了一股神秘。
四个小师郎便齐声吟诵起来:
“锣一遭,鼓一遭,
“天乾地坤师郎到。
“八方仙公齐齐请,
“司命娘娘下天桥。”
吟诵之中,就听得铜铃当啷啷一阵子响,头戴五佛头冠,身着八幅罗裙,腰佩司刀,手摇响铃的梯玛师郎且歌且舞,升出了法驾,但听他声音干直凄厉,但见他身影如鬼如魔:
“南请南天玄女――
“北请电母雷师――
“东拜观音大士――
“西叩王母瑶池……”
古老的神歌之中,拜梯玛的妹伢们便满怀着敬畏虔诚,齐齐叩首,拜求着玄女娘娘速速降恩,让梯玛早登天门,请来仙驾附身。
梯玛舞之歌之,歌之舞之,反反复复好一番,直舞得大汗淋漓,直歌得力竭声嘶,突然那手中的响铃便如活了一般不再听他使唤,自己发了癫狂般爆响起来,直响得密如雨点,响到极密处,梯玛便如中魔般一阵痉挛,口吐白沫,仰面便倒,四个徒弟上前扶起他,见他脸上木痴痴如同死人,眼睛里却神光大现,在昏暗的大殿里亮晶晶仿佛闪起了两盏灯,徒弟们便晓得这是行法成功,玄女娘娘赐了恩典,派下妹子司命娘娘附上师父的身了,便急急扶师父上法座坐好,递上符水、艾枝,梯玛喝一口符水,喷一口在艾枝上,往前洒出,再喝一口,再喷,再洒,如此一碗符水直到洒尽,满殿的妹伢们就争先恐后涌上来,争着让符水洒在头上、身上,争着多得些玄女娘娘赐下的福泽。
洒过符水,徒弟们请出了二十四只神签签筒,一排排妹伢便排起了队,轮流跪在娘娘宝像前,暗暗念起自己的心愿,一面摇动签筒,待求出签来,便次第来到梯玛的法驾前,跪请司命娘娘指点前程。
这便是出结果的关键时候了,端坐法台上的梯玛直着眼睛,接过一根根签,一面便念念有辞:
“天火同人,离下乾上,签主光明盛运,良缘可期,上中大吉。”
“水火未济,坎下离上,签主路险固成,姻缘中道成险,终成平安喜乐,中中之象。”
“……”
解过签,妹伢解下腰间的银锁敬奉上来,请梯玛替她把银锁戴在颈上,这妹伢便算是完成了拜梯玛的大仪式,待走出庙门,便从细嫩妹伢变作可以嫁人的大姑娘了。
而一支支解过的签,也便分门别类,投进了梯玛身后那一排贴着“上上大吉”、“上中亚吉”、“上吉”、“中上吉”、“中中”…….等次标签的古旧签盒。
这日来的妹伢们运气出奇的好,大都抽得了上签、中签,梯玛的签也就解得很顺,一路解来,那木痴痴的脸上,也不禁代司命娘娘懒散起了微微的笑意。
后来他就突然哑了口。
他一直直起的眼睛就突然睁圆了,脸上也飞逝了那惬意的笑。
――他看到两支古怪的签递到了他的面前。
――一支黑,一支白。
梯玛的心就缩缩地一紧!
第三章 赛龙船(3)
签筒里的神签,都是黄澄澄的竹签,求出黑签、白签,那是从未有过的奇事。
梯玛抬起眼睛,就看到面前跪起的,是两个水嫩粉白得让人花眼睛的妹伢。
他心里就越发狠狠地弹了一下。
穗穗和月月也在奇怪,旁边那么多妹伢们求出的,都是黄色的签,如何轮到她们两人,诚心诚意求了半天,求出来的却偏颜色格外不同。
但求出来的就是命,她们只能把签恭恭敬敬送到梯玛面前:“求梯玛师解签。”
她们没有想到,梯玛竟没有开口。
“卦象不显,再求一次。”他竟把两支签塞回了手边的两个签筒,又把签筒还给了她们。
求出了签,如何还要再求?穗穗和月月就有些发懵,但梯玛的话就是司命娘娘的意思,司命娘娘要她们再求,那还有什么话说?
她们只能又跪回到玄女娘娘的宝像面前。
就有那么巧,两只签筒里同时摇出的,还是那一黑一白两支签!
这就是命啊!盯着再次送到自己面前的签,梯玛许久不曾做声:
--命里注定的祸福,他又如何变得了?
他就伸出手,给穗穗和月月戴上了银锁,就讲:“姻缘无常,祸福天定,去吧――”
两个人都没听懂他什么意思,月月就问:“梯玛师,我们求的到底是……”
“去吧――”梯玛手一挥,就接了后面妹伢的签,不再理她。
两个人只得了一脑壳雾水,向殿外走去。
“穗穗,梯玛到底什么意思,你听明白了吗?”月月边走还边纳闷。
穗穗就摇头――她哪里会晓得呢?
等二人已淹没在人流之后,梯玛这才拿起她们留下的两支签条。
他的身后,成排贴着“上上大吉”、“上中大吉”……的签盒都被姑娘们拜来的签插得满满的。
但谁都不晓得,他的法座下面,并不与其他签盒并列,还藏了两个空签盒。
那是贴着“大凶”与“无解”两张标签,从未示人的签盒。
――梯玛不是不晓得这两支签,他只是没想到真会有人求出来。
他的神签每筒一百零八根,二十四只签筒,合起足有两千五六百根签,只有这一黑一白两支不一样。
不光颜色不一样,份量也不一样,别的签一律三钱六分重一支,唯有这两支签却是六钱三分重。
老梯玛把神签传与他的时候,他也曾发现这两支签的与众不同,也曾怀疑为何要留这样两支签――比其他签都重的签,明明不可能摇得出嘛。
但老梯玛却告诉他,这两支签万万动不得--这是祖师爷亲手制成的无常之签,制成后就没讲明签意为何,只吩咐了代代传下去,拜梯玛时,一定要用上。
他又问真有人求出来过么,老梯玛就同他讲了一个故事:
好多好多年前,有个漂亮得让人花眼睛的妹伢求出过那支黑签,当时的梯玛不晓得该如何解,只好敷衍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后来那妹伢家贫卖身进龙府做了丫环,再后来不晓得为何,又大起肚子被龙府赶出了门,风雪连天自己投了天坑岭山寨,再以后竟然做了压寨夫人,带了人马打下山来,杀了龙府十几口,因此惹发了竿子营同天坑岭一场旷日持久的大血仗,直到龙守备从辰沅道上搬来大军扫平山寨,才活捉她点了天灯,但竿子营与天坑岭,却因为她这一闹,不晓得连累死了多少人的性命。
那以后,代代梯玛才明白,这黑签原来是祖师爷算好的一支奇凶大险之签。
至于那支白签,从来就没人求出来过,所以到现在还是无解。
梯玛把两支签悄悄塞进那两个贴着“大凶”、“无解”签盒的时候,心里已然暗暗向玄女娘娘祷了十几遍的平安。
――以玄女娘娘的神气,或许能压得邪气住,消灾禳祸保一方平安吧
第三章 赛龙船(4)
林湘君原本最感兴趣的,是拜梯玛,到了娘娘庙前一打听,才晓得拜梯玛是竿子营妹伢家绝不示人的隐密事,莫讲他们下江客男男女女一大群,便是本地的女人,只要嫁人成了亲,照规矩这日都进不得庙门。
他们要看,只看得祭龙头与赛龙舟。这些都是男人家的事,不怕人看,但要等妹伢们拜完梯玛才会开始。
大家只得先上河街逛了一大圈,好在麻溪铺的端午节闹热得很,踩高跷、踢飞毽、打棍拳、舞狮子……各种表演看得人眼花缭乱,摆摊卖山里小吃的也成行成串,各样的香气飘满了整条河街。大家看过些热闹,又在街边摊上尝了些芝麻茶、油团馓,正在满嘴香甜时,听得人群突然闹哄哄吆喝起来,都往一边急急赶,一问才晓得是娘娘庙里拜完了梯玛,妹伢们都已出了庙,屈子祠马上就要祭龙头了。
赶到屈子祠时,大门前偌大的空坪上,早已是人山人海,观者如潮,密密扎扎也不晓得拥了几千几百人,汪兆丰同保镖、几个壮伙计费了老大的劲,护着林湘君好容易挤到前头,还未站定,却听得有人喊:“林阿姨?”
林湘君一转头,就看到了正巧挤在旁边的穗穗。
在这里还能碰见熟人,两个人自然都蛮高兴,扯了两句,林湘君才晓得穗穗刚拜过梯玛,穗穗也晓得了林湘君他们有事绊在麻溪铺,所以今天来看祭龙头,便指了身边一个漂亮姑娘向她介绍:“这是我表姐,姚月月。”
林湘君便与月月相互打着招呼。
没想到旁边一个瘦高高西装革履的年轻后生也向她伸出了手:“你好。”
穗穗就告诉她:“这是龙耀文。”
穗穗与月月是在娘娘庙门口碰见的龙耀文。
那时她们拜完梯玛刚走出庙门,满脑壳雾水正在猜测梯玛如何不给自己解姻缘,那白签黑签又预示了什么吉凶,还没猜出个结果,迎头却看见耀文正站在街边。
月月就问他站在这里做什么,耀文讲他想去看赛龙船,路过这里。
月月就奇怪:从他龙家大屋不管往屈子祠还是青岩潭,都不必经过娘娘庙,看龙船如何会跑到这里来?再说他不是讲不爱看这些落后把戏么?
耀文就吞吞吐吐,讲他哥哥耀武今天要给麻溪铺掌鼓,所以他才来看看,但一个人看又没有意思,所以所以所以了半天,直到月月问是不是想同她们一道去看,他才赶紧点脑壳。
一道看就一道看,脸红心慌地做什么?穗穗觉得这洋学生真是奇怪,但想读过洋书的许是跟一般人就不一样,也就不再多想,三人便一同来了屈子祠。
一路月月还在小声同穗穗讲,那个耀文提到要给麻溪铺掌鼓的哥哥耀武,也是她阿爹以前的学生,好呆好蠢的一个人,他如何掌得鼓哟?
穗穗就问你如何晓得他又呆又蠢,月月讲一起同过学,他蠢不蠢我还不晓得?就讲起耀武以前如何读书不进一天到晚挨阿爹板子的种种蠢笨事,讲他如何如何一上课就打瞌睡涎水子流出尺把长,如何如何读了五六年书一本三字经还背不全,一篇文章百把字又如何如何写错十七八个,听得穗穗便忍不住笑起来。后来耀文凑过来问她们笑什么,月月这才忍住笑赶紧住了口。
她心里还在想:好几年没看到龙耀武,不晓得他是不是变得更蠢更呆了?
想起以前在书院里,这家伙一天到晚调皮捣蛋专门跟自己过不去,那时候自己还小也不晓得被他整哭了几多回,月月就在心里对自己肯定:哼,这龙耀武必是蠢得更狠了!
第三章 赛龙船(5)
“呜――”
屈子祠门前,一列青帕包头、腰佩长刀的汉子吹响了雄壮的牛角号。
号角声中, 就听得人群中“来了来了……”一阵涌动,所有的人都翘首望去。
只听“砰”、“砰”的铳响震耳欲聋,紧接着锣鼓喧天,由远而近,喧嚣热烈之中,十几支龙舟队,鼓手举龙头在前,桡手抬龙船在后,举着香烛,抬着三牲祭礼,敲着高脚鼓,暴叫着,跳跃着,舞动着,呐喊着,潮水般涌来。
青裤青褂、蓝裤蓝褂、白裤白褂……一队队龙舟手踩起整齐而眼花缭乱的花点步子,随着上下翻飞的领路龙头,左旋右荡,前突后激,展示着灵巧与强悍。
“嘿!嗨!嘿嘿嗨……”龙舟手相互比狠较劲的吼声一浪高过一浪!
四周顿时便响起一片的喝彩之声,不少人点燃了早就准备好的一串串鞭炮,对起挤满龙船手的场子里就扔,一时间噼噼啪啪鞭炮乱飞乱响,直炸得龙船手们身周脚下到处是火光烟雾。
林湘君直看得心惊肉跳,就问怎么这样对着人丢鞭炮,不怕炸伤了人么?
穗穗却告诉她不打紧的,这是炸龙,规矩就是这样,越炸得狠越好,龙船手才不怕这个,哪里鞭炮多他们偏往哪里冲,你不炸他还是看他不起,不给他面子呢。
果然就见一群群龙船手抢起直往鞭炮多的地方扎,一个个迎着扑天盖地的鞭炮腾挪闪让,满场弥漫的氤氲中,一条条龙舟也便仿佛成了云雾里飞腾的神龙!
林湘君就听到穗穗与月月一齐喊了起来:“六伢子,六伢子――”
场子里一个举龙头的鼓手就望向了这边,就拘拘束束地冲着这边笑,林湘君便认出那正是她在田家门口见过的六伢子。
便在这喧闹热烈接近顶点之际,一阵吼声从众龙船队后面骤然传来,这吼声如此威武、雄壮,刹那间盖过了其他龙船队!
――麻溪铺的龙船照例压轴登场了。
就见二十来条汉子一色明黄裤褂,红布包头,蓝带缠腰,鲜亮亮顿时盖过了其他队伍,领头的耀武身高马大,腰扎红带,更是闪闪地抢眼。
他抢进场内,眼睛便溜溜地四下寻,刚一眼看到弟弟耀文在冲他挥手,眼睛却突然地一呆:
--那就站在弟弟旁边的,不正是他在桥上碰见的那个妹伢么?
耀武就觉得心头狂狂地喜,就猛止步,举龙头,全队便随他同时“嗨”的一声,震天动地!
猛然间,耀武腾身翻卷,挥洒龙头,使开了浑身解数,身后,桡手们配合着他齐声呐喊,同进同退,一条龙舟十几支桡桨,便如活了一般,在遍地火光烟雾中飞腾纵跃,直赢得满场掌声、喝彩声如雷响将起来!
耀文又是兴奋又是骄傲:“我哥,那是我哥!”
“你哥?”月月就惊直了眼睛。
“我哥,龙耀武啊!”
“他是龙耀武?”
月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真是她认得的那个龙耀武?那个读书不进、认字不清、一天到晚蠢呆呆的龙大少爷?
还真的是――那眉眼,那五官,不是龙耀武是谁?
可又怎么这么的不像?这般的粗眉大眼英气勃勃?这般的剽悍武勇一身豪气,直盖得全场龙船手们黯然失色?
月月就觉得心突突地跳,就觉得眼前闪闪地有些发晕,看面前的耀武都有些模糊起来,偏生耀武的眼睛还死死往她这边盯,她不晓得那是因为穗穗站在她身边的缘故,只觉得那眼光盯得她心里有股子讲不出的烧热,好像突然有股子火苗要被这眼光点燃起来。
“龙耀武,飙起!”
――她突然发现自己竟不管不顾地喊了出来!
穗穗也认出了这便是那个在青岩河上帮她下水捞银锁捞不着的后生,就想原来他就是洋学生的哥哥啊,就也向他笑起来。
看到穗穗竟然笑了,耀武便越发地添了劲头,一个龙头越发舞得如风般飞旋,赢得满场的叫好之声一阵高过一阵。
眼前这古老、原始、剽悍、威猛的龙舞也吸引着林湘君,她赶紧举起相机拍摄着。
各寨的龙头亮相已毕,祠堂的祝师便揭开了大门一边早已摆好的一大盆丹砂,众龙舟手叫喊着蜂拥而上,各自抄起丹砂,抹在脸上,一张张脸顿时都抹成了一片如火如血的鲜红。
穗穗便告诉林湘君,这叫做借红,龙船手们要进祠堂请得屈爹爹的神气,先要吓退把守屈爹爹魂灵的虾兵蟹将,借红装出满脸血的凶狠,就是为了让虾兵蟹将不敢拦路,借好了红,就要开祠堂见屈爹爹了。
果然,就听得祝师扯足了嗓子:
“开――祠――堂――”
第三章 赛龙船(6)
厚重的祠堂大门吱呀呀威严地打开。
青帕汉子们雄浑的牛角号声中,龙船手们两边一让,便见十四太爷威威严严出现在人群之外。
满场的喧闹嘈杂顿时被压了下去。
看看四面静了,太爷这才整整衣裳,四平八稳迈起方步向祠堂走来。
他的身后,紧随是主祭的姚先生,再往后,便是麻溪铺的各家乡绅、大户及十七寨的众家寨首,一个个肃穆庄严。
待得众头面人物迈进了大门,各队龙船手这才屏气凝神,一队队随后涌入。
围观的老少乡亲呼啦一下,便将大门围了个水泄不通。
屈子祠的大殿宽有五丈四,深有三丈六,殿正中是屈爹爹丈把高的一尊神主,高冠峨带,大袖长铗,形容清癯,满面忧色,活生生便似朝了北方故都正长吟苦啸。
大殿虽大,却也容不得祭龙头的这许多人,龙太爷与众乡绅、寨首入得殿来,再加上各队的掌鼓手举了龙头随后,一座殿里已是满当当,各队桡手便只能抬了龙船密扎扎立在殿外的院子里。
待得众人点燃香烛,供起祭礼,一座大殿香烟满了炉,烛火成了行,映得屈爹爹的神主也在烟气氤氲中散发出几分神气来,祝师便扯开了嗓子:
“祭――屈――子――”
龙太爷领头,众人一齐拜倒,先行了三叩大礼。
“诵――祭――文――”
主祭的姚先生便起了身,立到屈子像侧,展开祭文,朗声而诵:
“兰薰而摧兮,玉缜则折。物忌坚芳兮,人讳明洁。若乎先生兮,逢辰之缺。温风怠时兮,飞霜急节。故楚三闾大夫屈原者,比物荃荪,连类龙鸾。声溢金石,志华日月。如彼树芳,实颖实发。凤凰翔于千仞兮,览德辉而下之。见细德于险征兮,遥曾击而去之。身绝郢阙,迹遍湘干。访怀沙之渊,得捐珮之浦。籍用可尘,昭忠难阙。尚飨。”
众人便向神主再行三叩大礼,起身,两旁一让,将各队龙船的掌鼓手让在屈子像前。
祝师便喊:“祭――龙――头――”
这才是正题了,十几条汉子十几个龙头便高高举起,殿外院子里密扎扎的桡手们也同时抬高了龙船。
这龙头祭本有大讲究,那都是千百年代代传下来的辞颂,祭辞要威要猛要喊出气势,照例要自赞龙头而起,借了世人崇仰的好汉英雄或八方神祇之威灵,才唤得屈爹爹的忠魂醒,请得屈爹爹的神气动。
领头赞礼的自然非龙大少爷耀武莫属,他今日请的是五虎上将,便见他扯嗓门吼将出来,殿内殿外,众龙舟手齐声应和:
“一个龙头香木雕,
“三国英雄算马超。
“忠义两全关胡子,
“黄忠宝刀永不老。
“张飞喝断当阳桥,
“子龙救主逞英豪。
“五虎上将全请到,
“屈原爹爹声音高。
“一声炮响龙出水,
“我划起龙船往前飙――”
几百条汉子几百条嗓子汇作一处,粗犷雄壮的吼声,直震屋瓦,仿佛整座大殿都要在吼声中摇晃起来!
吼声之中,也不知是声音带起的,还是果真惊动了屈爹爹的神气,一股子荡荡之风便蓦然鼓入,吹得满殿烛火乱摇,烟腾雾起,衬得屈爹爹的长襟大袖也仿佛要随这荡荡之风飘扬起来。
祝师看神灵已显,便喊起了祭龙头的最后一项:“点――睛――”
一只早就备下的公鸡被一刀割断了颈,鸡血注入瓷碗内。
耀武头一个拜倒在姚先生面前,高举起龙头:“有请先生点睛。”
提笔蘸上鸡血,姚先生就要往龙眼睛上点。
就在这时,一阵骚动从祠堂外传来――
第三章 赛龙船(7)
――人山人海的屈子祠外,一阵吼声突然从人群后传来。
吼声低沉、嘶哑、呜咽、凶悍,狠煞煞、阴森森令人闻之色变!
吼声中,人群仿佛被利刀劈开,一支龙船队风一般卷入。
――来的是黑幢幢一群剽悍邪异的身影,一色的黑裤黑褂,黑布包头,黑带缠腰,所有人的脸上还罩着黑漆漆一张狰狞恐怖的山鬼傩面,腰里都悬着黑沉沉的短刀,低吼着,闷哼着,跳跃着,舞动着,仿佛堕入人间的一群妖魔,散发着浓浓的诡异恐怖之气。
打头的傩面汉子黑壮壮最是高大魁梧,手举狰狞凶恶的一具龙头,也不舞,也不旋,就这般直狠狠凶撞撞地闯将进来。
就在要迈进大门一刹那,仿佛是突然看到了什么,这汉子突然脚步一停,傩面下的脸扭转过来,冲起一侧的人群狠狠盯了一眼。
人群就不由得吓心吓胆地退了几步――这魔怪般的凶恶,着实令人望而生畏。
只有穗穗没动。
她只觉得心里冷森森地一激!
――那双傩面下的眼睛分明盯的正是她。
――那凶野野的眼神是那样熟悉。
――那分明是她曾经见过的,仿佛就要一口把她咬下去的蛮狠眼神......
不等她反应过来,一片惊诧之中,这支队伍已如一股妖风,卷入祠堂内。
大殿外的院子里,早已密扎扎挤满了各队龙船手,这帮傩面汉子却全不停步,一面卷进大门,一面架起桡桨作了梯子,那打头的汉子手中龙头向前直抛出去,身子同时凌空跃起,一踩桡桨架成的梯桥,整个人便如鹰飞隼起般腾空跃过挡路的众多龙舟手头顶,直向殿内抢去。
不等龙头落地,汉子已飞腾入殿,抢在前面一把接住龙头。
――狰狞的龙头,恰好拦在了耀武的龙头前面。
其他傩面汉子一涌齐上,蛮横横将前头早已站好的队伍一把撞开,一声闷吼,同时站定。
打头的汉子龙头一举,扯开了粗暴暴的嗓门,众傩面人便齐声应和:
“东海龙宫缺条龙,
“矫龙擒在我手中。
“擒龙直上三条岭,
“踩断岭上三座峰!
“擒龙直下九道河,
“九个河神躲进洞。
“擒龙来拜屈爹爹,
“屈原爹爹坐当中。
“问我今日爱怎样?
“我爱骑矫龙闹天宫!”
嚣张霸道的吼声中,呛然一声,众傩面汉子一齐亮出了短刀!
大殿内外,人群耸然而动:这帮凶野汉子抢人风头也还罢了,祭龙头的赞礼竟也如此横蛮霸道不规矩,全不将八方神灵放在眼中,一副天上地下老子第一大的口气,当真嚣张得没了边!
而且还在屈爹爹的神主前亮刀子,这是要做什么?
满殿内外的龙船手们轰然一下,纷纷操住了桡桨,几名站班护卫的团丁下意识地就要操枪,耀武更是眼睛一瞪,就要发作。
――龙太爷却手一抬,示意谁都不要妄动。
――屈爹爹的神主前可不是讲狠斗气的地方,再说这帮人虽亮了刀子却也不曾冲旁人来,总要看他们做什么再说。
但见打头的傩面汉子带头,十几条汉子同时挥刀,却是在自己的胸前划开一道血!
一只粗瓷大碗由后往前一路传递上来,一注注鲜红的人血滴入碗内。
瓷碗最后传到了打头的汉子手中,汉子滴入自己的血,将碗举到了姚先生面前:“有请先生点睛!”
殿内、殿外,所有的人都不由得被这血腥、凶悍的祭礼震撼住了。
挤在祠堂门口的林湘君和月月早就闭起了眼睛,耀文也扭开了头,不敢直视这血腥。只有穗穗还呆呆地看着,看着那汉子肆无忌惮的凶野。
姚先生的脸上,水纹不惊。
迎着这双凶悍悍的眼睛,看看眼前这碗群旌斓娜搜睦镆膊唤牒煤莸慕巧n 就冲这般狠角色,就冲这般神鬼难当的一往无前,如何能不给面子?
微一犹豫,他提笔蘸上人血,点在了傩面汉子的龙眼睛上。
气势上输了个一干二净,点睛又被对方抢了先,耀武瞪着那打头傩面的汉子,直气得眼睛里都要喷出火来。
一旁,十四太爷却悄悄向站班的赵积福勾了勾手指:
“去,摸一下这帮人的来路。”
――九弓十七寨的龙船早就齐了,这半路撞进一个程咬金,必不是什么善角色!
――今天的龙船赛,只怕不得安宁!太爷心里就阴沉沉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