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2010-08-17 17:28: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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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儿女庄稼承包地文化 |
分类: 散文随笔 |
母亲累了,来不及放下锄头就一屁股坐到了地垅中间的泥土上,坐在很高很高的包谷苗中间。包谷苗在母亲的四周成林成片,纵横交错的叶子争先恐后地从挺直的包谷杆上伸出来,伸到母亲坐着的地垅上,在包谷叶片中炸裂开来的阳光斑驳地渲染着夏日的炎热,把土里劳作的辛苦气氛烘托得更加浓烈。
汗水从母亲的脸上大颗大颗地滴落下来,濡湿了母亲的衣服,又濡湿了母亲脚下的泥土。这些包谷苗连成的一大片土地,都是母亲今年种下的庄稼。下种的季节正好是儿女们纷纷出去打工找钱的日子,在母亲的央求下,儿女们坚持着帮母亲把种子种下地才离开家。儿女们离开家不久庄稼就长出来了,先是粉粉嫩嫩地,然后就一日一个样地成行成列在母亲的视野中。除了黑黑的夜晚,每一个白天母亲都一个人细心地呵护在这些包谷苗的身旁,浇水,施肥,除草。在母亲的潜意识里,她已经把这些包谷苗看成她的儿女了。母亲说她种的这些包谷是留给儿女们的念想,也是儿女们留给她在家的守望和期待。包谷虽然是她种的,但却是儿女们帮犁的土,是儿女们临走前播的种,土里也浸透着儿女们的汗水。儿女们虽然不在家了,但还有她,她一定要帮儿女们把这些庄稼照管好,等他们回家后再把一个新的收获完完整整地交还给他们。儿女们走后的日子里,母亲的日子都在这些庄稼地中间算计和度过。在每一棵成长的庄稼苗身上倾注着汗水和心血,母亲仿佛就看到了儿女们的音容笑貌。母亲指点着一块一块的承包地告诉我,哪一块属于大儿子承包,哪一块属于二儿子承包,哪一块属于小儿子承包,哪一块又属于女儿承包。我相信母亲在向我这个外人指认那些承包地的同时,那些儿女们的一个个特写镜头也定会频频地从她的记忆中闪现出来,充实在她的思念和记忆中。
母亲63岁了,苍白的头发,粗糙却还不乏红润的脸庞上,一条条细密的皱纹里仿佛都漾满着岁月的艰辛。母亲告诉我,她41岁就没有了老伴,那个时候儿女们都还小,害怕找个后夫儿女们受气,就一直没再嫁人。十多年来,母亲既当爹又当妈,一个人拉扯着儿女们长大,直到他们成家立业。
母亲一生没有离开过这片山连着山的土地,也没有出过什么远门,到过的最远地方就只是30多公里外的镇政府所在地,对于儿女们打工的城市,母亲始终无法在心中核定出那些地方与这片土地的距离,在我们谈话引出那些地名时她总是问我有多远,害得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母亲说儿女出去闯荡她是赞成的,只有出外去闯荡过的人才会有出息,不像她,一辈子没出过远门,除了种庄稼什么也学不会,懵懵懂懂地就混成了老人。在我看来,母亲并不是没有出息,而是她把一生所有的出息都全部奉献给了儿女们,让儿女们替她长出息,替她争脸面。我想,母亲应该就像她脚下的这片土地,在一层不变的岁月里,把一生的亮点都奉献给了那些在土地上长出来的庄稼,在庄稼鲜活、阳光、美丽、丰满、成熟的轮回更替里,土地就慢慢变瘦了变贫瘠了,尽管如此,从土地里生长出来的庄稼依旧鲜活,依旧阳光,依旧美丽、丰满和成熟迷人。
母亲以与年龄不相称的活力侍奉那些从土里长出来的庄稼,把庄稼幻化成儿女们的生命,在日复一日的岁月里注入对每一个儿女的呵护和关爱。虽然庄稼依旧是庄稼,在母亲的精心呵护下拔节、长高、成熟,没有给予母亲带来人性的问候和温暖,但母亲还是在走进庄稼中间的时候,一边劳动一边轻言细语地倾诉着自己的感受。尽管这些庄稼自始至终都没有享受到儿女们的一滴汗水,但母亲始终认为庄稼是属于儿女们的财产,是儿女们留在家乡的牵挂和羁绊,有了这分牵挂和羁绊,儿女们迟早都会回到这片土地上来。
山里的日子一年年都在发生着变化,像这片土地上所有的家庭一样,儿女们开始出去打工的那几年,都还尚存着眷顾家乡、眷顾承包地、眷顾庄稼的思想,每到种庄稼的日子,都还会回来把庄稼种下地后才出去,到秋天后又会回来把庄稼收进仓然后再次出门。渐渐地,收种庄稼的季节儿女们也像其他人那样不再回来了。母亲59岁那一年,儿女们每个人在为她过完60虚岁的大寿后,都给她留了一笔钱,然后明确告诉她,他们不再回家种庄稼了,母亲想种,就尽自己的力所能及在离家较近的地方种几棵包谷就行了,权当是锻炼身体,远的地方就不要管了,哪个爱种哪个去种,没有人种就让那些地长草。儿女们给母亲算了一笔帐,一亩地种出来的包谷,都还当不了一个人在外半个月的工资收入,而花的时间、精力远远要比那半个月里花的时间、精力大得多。母亲知道儿女们说得很在理,也知道儿女们在外打工比在家种地有出息得多。从出去打工以来的这些年,儿女们每家的小日子都是一年一个样地变化着,旧房子换成了新房子,饭桌上的变化越来越丰富,身上的穿着打扮也变得越来越洋气,口袋里装的钱也越来越多。母亲看到不种地的儿女们把日子过得比过去滋润,比在家种地的那些日子要好上千倍万倍。但是种了一辈子地的母亲,乍一听到儿女们说不种地,虽没有说出反驳的理由,心海里还是泛起了深深的怅惘和失落。
儿女们说不种地就真的不种了,母亲59岁那一年过完春节,儿女们再次出去后直到第二年过春节的时间才回家,过完春节又急匆匆要走,要不是母亲的一再央求,他们连这片离家最近的地都不想帮母亲翻犁了,更不想再去地里帮母亲播种。
儿女与母亲的关系,就好比庄稼与土地的关系,每个儿女都是母亲土地里长出来的庄稼,母亲倾尽毕生的心血,用无私的汗水浇灌着儿女慢慢变美丽和成熟,并精心地呵护,让儿女不受伤害,健康成长。60虚岁的生日大寿那天过后,年迈的母亲就独自坚守在这片儿女们承包的土地上,不管是天和日丽还是刮风下雨,只要是庄稼需要人侍奉的季节,母亲都会出现在这些庄稼苗的中间,像看护孩子一样细心地呵护着它们成长。最难能可贵的是别人种庄稼都是施放化学肥料,而母亲种庄稼的肥料都是她从家挑来的农家肥,别的不说,光是从母亲现在管理着的这片土地到她所居住的家,少说也有将近一里路的距离。现在的农村,在交通发达,各种运输工具纷纷涌进农民的生活中后,越来越多的人已经不愿意挑担了,但母亲却还在坚持着,坚持用一种传统的劳动方式来侍奉她的庄稼,不能不让人敬佩。母亲有钱,儿女们给她的钱她却不取出来用,更不会动用儿女们给的钱去买肥料来种庄稼。母亲给我的解释是农家肥种庄稼好吃,香甜,而用(化学)肥料种出来的东西,都是淡淡的,一点都不好吃。母亲坚持不用化学肥料种庄稼,就是为了让儿女们回到家能够吃上她种出来的香甜的食品。也许母亲并不知道绿色食品的生活理念,但她用传统的理念来种庄稼,这一点倒无意间符合了绿色食品的要求。
母亲在61岁的时候病了一场,是在庄稼地里被雨水淋湿后生病的,那几天她躺在床上自己熬药喝,连着喝了三天后才慢慢好起来。儿女们知道后就阻止她,不准她再去地里劳作,她告诉他们,就因为她经常种地,身体的抵抗力才这么好,要不然她早就倒下去了。母亲笑着告诉我,她这一辈子就是个劳碌命,天天在地里头做,反倒什么事都没得,在家只要坐个一两天,全身上下就开始出毛病了,不是这里酸就是那里疼,让人难受。
距母亲干活的地方不远有一条公路,母亲说儿女们就是从那条公路出去的。母亲知道公路的一头连着镇里,另一头就不知道往什么地方了。长期以来,公路延伸的意识在母亲的认知里都是一片朦胧,母亲说她总是搞不懂那条公路到底有多长,儿女们要走好久才能到达他们打工的地方。母亲居住的这个叫岩脚的小寨,就只有那么一条公路,两头延伸着,岩脚只是公路边一个不起眼的小村落,南来北往的车都不肯在这里多停一下,就是来拉人去镇上赶集的面包车,在公路边鸣几声喇叭,见村道上没有人出来后就急急忙忙开走了。
母亲特别关注那些过路的车子,每次只要听到车子由远而近的声音,她都会从庄稼地里直起身子,希望看到有人从汽车里走出来,下车的人如果和母亲熟悉,都会亲热地同母亲打着招呼,有时还会送一点从外边带来的食品给母亲品尝,这个时候母亲的心就会变得暖融融的特别温暖。当然母亲最希望看到的是她的儿女们能从车里走出来,然后甜甜地对着她叫一声“妈”,这种愿望在庄稼成熟的日子里表现得特别强烈。
令我感叹的是母亲还告诉我,她每年都喂养着四头大肥猪,是给四个儿女家准备着回家杀过年的年猪。每年儿女们回家,只有看到他们也像别人家那样,热热闹闹地杀年猪,热热闹闹地过年,她的心才会知足,毕竟儿女们在外边闯荡都很不容易。我想,这不会只是母亲一个人的愿望,应该是这片土地上更多留守母亲的愿望。
母亲叫刘正美,住在贵州大山深处一个叫岩脚的小寨子里,是这片土地上千千万万留守老人中的一员,是一位4个儿女都在外边打工,仍以60高龄坚持劳动,坚持在儿女们的承包地里耕耘种植,不肯让土地撂荒的老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