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可爱的王红梅）

2007年7月初，我陪省内外来的音乐家们到罗甸平岩去采风，认识了平岩小学的留守儿童王红梅，也认识了山野里那个孩子的渴望和向往。

去罗甸平岩的路上，山一座座地向眼帘扑来。跟着这些音乐家们往山里走，我不知道此行要去看什么，了解什么，临行前也没有人告诉我们，我们只知道跟着车队从山道上往前走。山道险峻难行。我乘坐的车上有几位从北京来的客人，因不惯山路的颠簸，已经显得昏昏沉沉，要吐不吐的样子。为了缓解客人们对山的恐惧，我只好不停地对他们说山，说着许多与山与水与当地的民风民俗有关的话题，以此来分散他们的注意力，减少因山路颠簸而带来的凝重气氛。

汽车拐上一条盘山路，在一个半山腰上停了下来，拉开车门走下车，那些连绵起伏的山就从眼前扩展开来，连绵不断地一直逶迤到看不见的尽头，许多远道而来的客人们纷纷走下车，拿出像机选择角度，将这些我认为很平常而对于他们来说很难得一见的景致纳入他们的记忆中。在他们的感染下，我把远处的山体框定在镜头中时，突然间也感受到了一种山的力度，那是一种让人心灵震撼的力度，这种力度撞击在我的记忆中，让我没来由地也激动起来。

我一直很相信景是可以感染人心情的。再上车的时候，客人们的心情已经平和了许多，我们的谈话从山延展开来，逐渐引伸到与山有关的人和事、动物和植物。由于大家都开始说话，车上的气氛一下子就变得轻松了许多，活跃了许多，不知不觉间，我们来到了平岩。

在我的想象中，平岩应该是坐落在一个山窝窝里的村庄，其实不然，平岩坐落在一个大大的斜坡上，房屋从半山上一直往山顶上延伸，从这里看四周的山，仿佛都成了平岩这片土地的忠实卫士，沿平岩两边的坡一个挨一个地依次向远处延伸。

平岩的房子都修得很好，一溜簇新的平房鳞次栉比地向山坡上延伸，同行的罗甸朋友说这都是得益于打工经济的兴起，才有了今天平岩的发展。从她的口中我了解到，平岩这几年外出打工的人都在百分之八十以上，几乎家家都有人在外面打工，打工得钱后大家就开始修房子，一家修得比一家漂亮。我们的到来吸引了当地的村民们，大家都簇拥到村口来迎接我们，这些人都是老人和孩子居多，特别是孩子，很少见到年轻人，他们怀着好奇一直紧跟在我们的身后。

我一直以为山里的孩子——特别是少数民族孩子，应当是相当羞怯的，在我的印象中，一见到生人，他们会躲在暗处或者阁楼上，然后悄悄地透过一道外人很难发现的缝隙，偷偷向客人打量，然而当一下子看到这些孩子所表现出来的大方后，我开始却没办法适应过来。紧跟在我们身后的孩子都希望我们给他们拍照，特别是那些穿着簇新少数民族服饰的少女，尽管他们也知道客人按下快门的那一瞬间，很多照片都与他们无缘了，但是他们却都还争着让客人给他们拍照。当我拍照时，那些女孩都会摆出各种姿势，那种大方决不亚于城里的少女们，有时甚至大方得让我措手不及，以至于我时不时地要装出没有准备好的样子，待他们的注意力分散后，才按下快门，拍下一些自然纯朴的画面。

    （王红梅[左]和同学）

在这些女孩中，王红梅表现得特别大方和活跃，她总是在我的镜头前晃悠，总是希望我能多给她拍几张，每拍好一张照片她都会跑到我的面前叫我打开给她看，最后她恳求我希望我把给她拍的照片寄给她，让她寄给在外打工的爸爸妈妈看。她说她爸爸妈妈都在外面打工，她已经有一年多没有见到他们了。王红梅是这片土地上众多留守儿童中的一员，爸爸妈妈出去打工后，她与弟弟一直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同这里的许多女孩一样，上学的间隙，她还要帮爷爷奶奶干家务，放牛、要猪菜，清洗全家人的衣服。我问她想不想爸爸妈妈，她说想。我问她想不想到爸爸妈妈打工的地方去上学，她却说不想，我问为什么，她对我说“外面太乱，怕被拐卖”。她的话让我震惊，我原以为这个爱照像的女孩一定会很渴望山外的世界，才尽量在客人们的面前展现出她那最美的一面，想不到她却是这样认知山外的世界。

我一直没有忘记王红梅对我的请求，把照片洗印出来寄给她。回到都匀后我挑了几张她最满意的照片送进相馆洗印，这期间我又出了一次差，出差回来后我从相馆取来洗印好的照片，打算等开学后再给她寄过去。

早上刚打开QQ，朋友的一条消息让我惊呆了：7月3日那天我在罗甸平岩采风，一直走在我的镜头前，让我给她拍照片的那个美丽苗族小姑娘王红梅，于昨天下午3时左右不幸落水遇难了。

我不相信这是事实。就在昨天，有几个朋友来我这里找照片，看到照片上可爱的王红梅，还同我商量把这张照片拷去放到他们的电脑上。想不到那个时候王红梅已经不在人世了。朋友是在平岩给我发来的信息，我叫她再去核实一下，搞清楚是不是真的就是王红梅，不一会她就给了我确切的答复，遇难女孩确实就是王红梅，就是叫我给她寄照片的平岩小学五年级学生。

得到确切的消息后，我一下子呆在电脑前，好久都回不过神来。此刻，王红梅的照片就在我的桌面上，那甜甜的笑容就展现在我的眼前，让我无论如何都无法把这如花的笑与死亡等同起来。我曾答应这个孩子，回来后一定把她的照片寄到她们学校，让她的老师转交给她，让她看到自己的笑，看到自己的美（因为学校放假，我把照片冲洗后想等开学再给她们学校寄去）。然而谁也不会想到，她定格在我镜头中的灿烂笑脸，竟是她留给这个世界最沉痛的纪念。

我把在平岩所拍的照片，一张一张地翻出来，打包后发给朋友，叫她帮我转给平岩乡一位姓王的书记，由王书记帮转到平岩学校去交给学校的老师。同时我也把洗印出来的明片寄给王红梅的老师，希望他能够帮把照片转给王红梅的父母。在整理这些照片时，我一张张地把我相机里王红梅的照片调出来，在每一张照片上，王红梅留下的笑脸都是那样的天真烂漫，都是那样的惹人怜爱。那天在平岩苗族同胞家吃饭，王红梅拿着一个竹筒来给我们这些远道而来的客人敬酒，我叫她赶快去吃饭，她说她不饿，要等我们客人吃好了她才吃。离开平岩的时候王红梅再次嘱咐我记得要给她寄照片，她给我留的是学校的地址，她说照片寄到学校后老师就会给她，想不到才分别没有几天时间，王红梅这个可爱的苗族小姑娘就这样离开了人世。此时此刻，我真的不敢想象，在那一个很偏远的少数民族山寨，如果没有我们这些客人进去，王红梅最美丽的一面会留在这个世界上吗？

大大的眼睛里充满着憧憬的希望，如花的笑脸上荡漾着对生活的向往。而转眼间，这一切都不存在了。一个小小的水池，一个人工修建起来用来解决吃水困难的水池把女孩王红梅的这一切都吞噬了。王红梅出事的地点是平岩乡平岩村沙堡组，吞噬王红梅的是一个60立方米的水池。7月10日下午三点钟左右，王红梅和几个同学到水池边清洗衣服，一不小心就掉到了池子里，由于都不会游泳，等呼救的孩子们赶了15分钟山路，回到村子里找人去把王红梅打捞上来时，她已经停止了呼吸。

还在上五年级的王红梅就这样走了，她把最灿烂的笑容留在了这个世界上，也留给了她那个一直在外边打工找钱的父母，我不知道她的父母看到她的照片后会怎么想？王红梅的家乡缺水，为解决吃水难的问题，政府出钱给他们修了那么多的水窖，想不到她却死在了水窖中。因为她是死在外面，按照当地的习俗她的身体不能进家，昨天就在门外放了一天。朋友告诉我，昨天平岩一直在打雷下雨，雨下得很大。王红梅的家人在她的身体上撑起了一把大伞，还用帆布给她围了一个空间，为她遮挡风雨。昨夜平岩的雷一直响了一夜，雨也一直下了一夜，直到今天早上才停止。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老天可怜王红梅这么可爱的一个孩子离世太早，特意赶来为她送葬。虽然我知道这个想法很违心、很幼稚，但我宁愿这样认为。朋友告诉我，按习俗，王红梅作为一个孩子，她的尸体必须要在半夜时悄悄埋掉，现在还没有被掩埋，是因为她爸爸妈妈在广东打工，要等她爸爸妈妈赶回家看她一眼才掩埋（她爸爸妈妈中午已赶到省城贵阳，要到晚上10点左右才能赶到平岩）。由于还没有成年，王红梅将连一具安身的棺材都没能得到，更是没有墓碑。身体下葬入土后她就将被所有人遗忘。除了我为她拍下的照片，她所有留在这个世界上的东西，将随同她的生命一道都被掩埋在深深的泥土中。

朋友说她很悲伤，从她说话时带出的哽咽中我感觉到她一定在流泪。我也很悲伤，但是除了悲伤我们却都无能为力。我叫朋友代我去看看王红梅，代我去送送她，让她感知道远方一个有缘人还在记挂着当初对她的承诺，同时也让她知道她已经给这个世界留下了一个记忆，留下了一份美丽，留下了一个让人记住的纯真笑脸。我将这不幸的消息用电话告知昨天来要照片的几个朋友，震惊之余他们都表现出了深深的惋惜。

代我去看过王红梅后，朋友说她马上要离开平岩回家，在平岩呆下去她太伤心了。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我也不知道我该做什么，只是感觉到心里很酸楚，且堵得慌。彷徨之余我写下了这些文字，只能以此来对这个过早离世而又有过一面之缘的小女孩表示哀悼。末了我对朋友说，虽然王红梅不在了，我对她的承诺已经无法兑现，但我还是要把她的照片连同她同学的那些照片寄到她们学校，让她的老师和同学们记住她，记住一个可爱的王红梅。

一个五年级学生，一个天真烂漫的笑，一个让我很难忘掉的叫平岩的苗族村寨，一个刚在我镜头中出现一周后就意外溺水身亡的苗族小姑娘，他们都留在了我的记忆中。

（罗甸平岩的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