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2009-08-12 18:32:10)
标签:
生病住院费舍弃文化 |
分类: 散文随笔 |
天气十分闷热,身体只要稍微活动一下,就会有大滴大滴的汗珠从脸上淌下来。我和叔外公(老丈人的幺兄弟)来到医院的缴费大厅,第三次给住院的叔外婆缴住院费,前两次已经各缴去了五千,今天院方通知说再缴五千,可能还不够,还得要再做好缴费的准备。
大厅里开着空调,凉风习习地团绕在大厅的每一个角落,炽热的空气一下子变得凉爽了许多,尽管如此,一张一张地数着钱的叔外公还是时不时地用手去脸上揩汗,这里的空调仿佛没有眷顾到叔外公的身上,大滴大滴的汗珠仍如线般从他的脸上淌下来。
叔外公十天前从老家的乡下来到市里。来之前他给我打电话,嗫嚅了半天才告诉我,说叔外婆病了,已经十多天吃不下饭,在乡医院和县医院治了很长时间都没有效果,他才想到要带她到州医院来治疗。叔外公在电话中问我州医院有不有熟人,有熟人的话去帮他打一声招呼,让他们到这里来治疗时少花一些冤枉钱。听着叔外公在电话中的絮叨,感受着他对医院的恐惧和害怕,我感到特别难过。我乡下的很多亲人生病的时候一般是不上医院的,他们宁肯硬挺着,实在挺不过去了才去医院打一两针或者购点药来吃,而一旦要住院治疗,病肯定就相当严重了。这个中原因一是缺钱,二是害怕医院撸钱的血盆大口。大哥类风湿到州医院来住了四天院,花去了四千多元钱,平均一天要花一千多元,结果病没治好他就闹着出院回家了,从此后在家拖着一个病歪歪的身体与疾病不断地抗争,宁愿去民间医生那里找草药来熬水喝,说什么也不愿意再到医院来住院治疗。
叔外婆的状况并不是很好,我和爱人在医院门口接到他们的时候,看到叔外婆已经瘦得完全脱了形。爱人和叔外公把叔外婆扶下车,看到叔外婆那弱不禁风的样子,我知道她身上的病并不是像叔外公在电话里说的“肚子有点痛”那样轻松,一定是病入了已经过不去的那道坎。在医院折腾了三个多小时,B超、CT等一大通检查下来,医生把我们叫过去,对我们说,叔外婆的肠子里长了一个肿块,现在还不知道是良性还是恶性,必须马上住院施行手术。叔外公嗫嚅着问医生,能不能有别的办法治疗,医生说除了住院,除了手术他也想不出别的办法,一副不容商量的语气。叔外公还想说点什么,被爱人拉到了一边,爱人问他是不是担心医药费的问题。叔外公为难地说,从家来的时候,他东拼西凑,才凑了两千元,现在光用于检查就花去了近一千元,这个院一住下来就要花很多钱,他还不知道上哪里去弄这么多钱呢?我和爱人一边安慰他,一边决定帮他把住院费垫上,先安排叔外婆住院治疗,其余的后面再想办法。医生开了个单子,叫我们去办住院手续,先预缴五千元的住院费。从医生办公室出来,叔外公就拉着我和爱人远离叔外婆坐到了休息的长凳上,问也是学医的爱人,叔外婆的病是不是很严重,不在这里住院,回家找草医医治行不行?都已经到这个时候了,叔外公仍在担心钱的问题。也难怪,他在农村苦干,一年到头也找不了几个钱,现在突然间就要数那么多钱出来,对于一个除了侍奉庄稼,别无所长的农民来说,肯定会特别心痛。爱人说叔外婆的病很严重,只有住院动手术才有活命的希望,回家找草医医治,是绝对治不好叔外婆的病。
听了爱人的话,叔外公先是长叹一声,继而就从眼角流出了一行清泪。叔外公用手往脸上一抹,把眼泪和汗水一同抹了个满脸花,然后抖抖索索地从怀里摸出一匝钱,数也不数就往爱人的手里塞,边塞边说,你去帮办一下住院手续,不够的你们先帮垫上,回家后我再找来还你们。爱人没有接叔外公的钱,说这五千元我们先垫上,你们带来的钱先留着,说不定后面还要用到钱。
我们回到叔外婆身边,叔外婆问她的病重不重,得的是什么病?我们谁都不说叔外婆得的是什么病,只安慰说她的病不是很重,但要在医院住院观察一段时间。一听到住院,叔外婆就不干了,说什么也不愿意住院,不愿意把钱花到病上来。她说她自己的病她知道,就是肚子痛,回家继续去找草医讨点中药来熬水喝,过段时间就好了。无论我们怎么劝说,叔外婆就是不答应住院治疗,更不准我们去给她办住院手续,到最后她甚至于说就是死也要回家去死,不要到医院来花冤枉钱。最后叔外公对着叔外婆发起了火,叔外公说你如果不住院治疗硬要回家的话我也不管了,我今天就用这些钱去打酒喝,要死我先醉死,看哪个犟过哪个?
看着叔外公吼叔外婆,在一边的我和爱人心中很不是滋味,仅仅就是因为一个“钱”字,有病的叔外婆就不愿意住院治病,而也是因为钱,刚才叔外公对叔外婆是否住院治疗还一直在犹豫。在这对老农民的眼里,可见“钱”比生命还要贵重,还更让他们珍惜。
叔外婆的手术是住院的第二天动的,动手术的时候,叔外公和叔外婆唯一的儿子没有来医院,而是走村串寨找亲戚借钱去了。叔外婆被推进手术室后,爱人和叔外公就一直在手术室门外守望着,我则回到了办公室上班。从上午九点半到下午三点钟,整整进行了五个多小时手术的叔外婆被从手术室推出后,直接就被推进了重症监护室,不准家属探望,医生告诉我们,叔外婆还处于危险期,等危险期过后才允许探望。
第二天,叔外婆的切片结果化验出来了,肠癌晚期,癌细胞已经扩散,再晚点手术就没救了。在告诉我们结果的同时,医生也同时叫我们继续去补缴钱,说叔外婆的后续治疗还得要花一大笔钱。
叔外公的儿子只借到三千元钱,远远不够治疗的需要,我和爱人都是靠死工资吃饭,没多少积蓄,我们把所有积蓄和当月除了生活费的工资都凑出来,也难凑够叔外婆住院所需的数字。这次叔外公把儿子留下来照顾叔外婆,他则赶回家去,继续找亲戚朋友借钱。临走前在家里吃晚饭,叔外公问我,说他和叔外婆都参加了农村合作医疗,是不是去跟医院说一下,把国家负担的那部分扣除下来,该他负担多少他再去借,因为数字太大,他怕去借不到钱。我告诉他医院要先收钱(我以前帮大哥办住院时院方告诉我的),等到后面结账时才把那部分退出来。听了我的话后,叔外公不再说话,而是一边吃饭一边叹气。
自从得知叔外婆的病症后,叔外公每天都在叹气。从医生那里,他知道叔外婆的生命已经在按月计算后,他反倒比叔外婆刚住院时坦然多了,他到处求亲戚,到处借钱,一把一把地把借来的钱往医院塞,他说他最对不起的是叔外婆,与他一起艰苦一生,到头来什么都没有,现在还落得一身病,今天哪怕是花再多的钱,哪怕背再多的债他都要尽力给叔外婆治病。清醒过后的叔外婆一直不知道她得的是什么病,大家都瞒着她,就连住院花去的钱,叔外公都不敢说给她听。有一天当叔外婆从医生那里听到住院花去一万多元钱时,叔外婆不干了,吵着一定要出院回家,哪怕就是死也不住院治疗了。
花去了近两万元钱后,叔外婆出院了,看着她蹒跚着在家人的搀扶下踏上长途汽车,踏上返家的路,我和爱人的眼睛湿润了,我们不知道这一去叔外婆还有不有再来医院的机会?临上车前,叔外公把我和爱人拉到一边,悄悄对我们说,借我们的钱他一定会想办法在今年还清,只要等叔外婆的病情稳定下来,可以煮饭吃,可以走动,能自己照顾自己,他就出去找钱来还账。怕我们不相信,他说:你们放心,现在找钱的路子这么多,我辛苦一年,再加上合医返还的那部分,再怎么说,我也能把你们的账还上。
叔外公带着叔外婆踏上了返家的路,因为钱的问题,叔外婆没能在医院继续有效的治疗。按医生的话说,如果得不到继续治疗的话,叔外婆的病恐怕支撑不了多久,这一点,叔外公是知情的。虽然大家都瞒着叔外婆,但从她决绝地要求回家的态度来看,她肯定也知道自己得的是什么病了,要不然她不会那么坚决地要求回家。记得第二次陪着叔外公去缴住院费的时候,他对我说:我们农村人生不起病啊,一生病,这个家就废了。叔外公所说的“废”,当时我一直理解为人一生病,这个家就丢了,而现在看到叔外公和叔外婆因为钱而沉重,因为钱而不得不舍弃生命,我才真正读懂了他口中“废”的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