杉树与我与老人
(2009-01-21 15:5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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杉树买卖老房老人命运杂谈 |
分类: 散文随笔 |
又一次踏上故乡的土地,又一次走在家乡的山路上。
春节前的山路似乎比平时热闹了许多,摩托车和步行的人流时不时地从车窗外闪过,迎面一路上驶来的载人面包车以及马车留下的欢声笑语构成了山道上难得一见的热闹风景。今天赶集,接我回家的堂弟告诉我,这是节前的最后一个赶集日,赶集的人就要比平时多,加上今年外出打工回家过年的人要比往年多,赶集的人就比平时多了好多。
没想到我在故乡的土地上还会有一棵树,一棵产权完全属于自己的杉树。放下大哥的电话后我就一直想着那棵树,想着树和我的关系,想着我最后一次看到这棵树的情景和与这棵树相逢过的诸多日月,但尽管我搜索枯肠,也仍然想象不出我曾经与这棵树有过什么渊源,有过什么值得记住的细节。于是就只有在记忆中臆想着树的高度、树的直径和树在那片土地上生长的姿势,在这种臆想中我做出了回家的决定,而这种迫切回家的心情并不是因为大哥在电话中说有人要出高价买这棵属于我的大杉树,促使我迫切回家的愿望就是想去看看,去亲眼目睹那棵属于我私有财产的树,然后把树的形状装进记忆中,给自己在故乡那片土地留一份值得让人留恋的念想。
树就在距大哥家门前不远的一块菜园中,冬天的萧条让平时并不怎么起眼的菜园看起来很空旷,园子里桃树、李树、苹果树都被风荡尽了厚重的叶子。因为萧条,高大的杉树在园子里就显出了少有的笔直和伟岸。站到树下,将头仰向树梢,从树梢洒下的阳光不光弄得我头昏目眩,还让我产生了一种不真实的错觉,树的高大,人的渺小让我生出了一种恍惚感觉。这是一棵让人只要看上一眼就发自内心喜爱的杉树,其笔直、其高大不光在这个菜园子,就是在附近的山上也很难再找出第二棵,不远处的竹林里虽然也生长着一些杉树,因为是自然生长在山坡上,也因为是生长在茂密的竹林中,看上去就比较赢弱,比较矮小。再看看面前的这棵杉树,因为生长在空旷的菜园子中,因为它的四周无遮无栏,其笔直的树干看上去就特别高大,特别是站在树下仰头观望,高高的树梢就仿佛直插云霄。阳光白云下,碧绿的树叶如一团伞盖,给树下边的土地遮出了一大片阴影,阴影里任何生活和经过树下的物体就没有了自己的影子。有风吹来,树叶发出的“沙沙”声在树下听得很真切,树冠还时不时地将一些枯黄的枝叶从树上吹落下来,铺在地上,铺在那些落叶的果树上和碧绿的蔬菜叶子上,在菜园子里构成一片黄绿相间的独特风景。几只小鸟从附近的竹林里飞出来,箭一般飞到树冠上,躲在叶丛中好奇地观察着树下的这一群人,一有风吹草动,它们又箭一般地飞离树梢飞回到附近的竹林中。
看到属于自己的这棵树是如此地让人喜爱,心中就涌动出了一种很难形容的欣喜和兴奋,想不到我会拥有这么一棵漂亮完美的树,而且还是一棵在故乡土地上一直默默保佑我成长的“保树”。要不是有人来买这棵树,要不是大哥的一个电话把我从遥远的他乡召回来,也许这一生我还真就错过与这么一棵高大得很完美的树相认的机会。在大哥的叙述中,记忆的闸门把我拉到了从前,那是我还没有完全记事的日子里,这棵树还是树苗时被父亲从山上挖来,栽在菜园子里的这个石旮旯中,随后父亲就给这棵树赋予了保佑我的神圣职责。在我们这片土地上,把一个新生孩子的成长命运托付给一棵树,除了是一种仪式外,更多的还是一种寄托,这种寄托就是希望新生的孩子将来能像树一样,壮壮实实,健康成长。然而除了心中那一份寄托,种树的仪式结束后,栽种下地的树也就基本上被人淡忘了,只有在经过几十年,将命运寄托在树上的人衰老后,寄托他成长命运的“保树”还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话,才会有人想到这棵树,如果“保树”不幸夭折,那么这棵树很快也就被人忘记,就像这棵树从来就没有与某一个人的命运发生联系一样。我的“保树”之所以一直没有给我留下什么印象,因为自从它被父亲从山上移栽到菜园子,我仅仅只是在父亲的引领下来给这棵树浇过一次水后,就基本上再没有和树打过交道,以前回家即使走进菜园子中,也是在关心了那些果树后,才顺便来看一看这棵杉树。
要卖掉人生的保树,在从前的这片土地上,是想都不敢想的,不管是卖方还是买方,别说发生买卖关系,只要从嘴里说出来都会引遭来人们的非议。但曾几何时,这片土地上不但有人敢买保树,而且还真的就有人把属于自己的保树出卖了。也许是为了让我坚定卖树的信心,买树人以及被买树人请来做说客的寨上几位老人都向我说起了好几户人家买卖保树的事,他们都说现在是新时代,什么都破了,用树来保人的迷信也被破了,现在的人哪个还会把“保树”当回事。“说起来也就是观念问题,过去的保树不能动不能砍,都是老的说法,现在哪个还会去顾那些。”“寨上有好几家都把保树卖了,用卖树得来的钱去做生意,都发财了。”“保树还不就是一棵树嘛,说起来只有真正有用才是树,没有用就是柴,柴砍下来烧火,几天也就光了。”我没想到这些话会从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嘴里说出来,而且还一套一套的,就像大学里的教授们在对着学生说教一样,不由得让我对故乡人的观念重新刮目相看。但不管他们怎样说,我还是不想卖树,我的理由很充分,我对他们说我虽然不想把这棵树留着等我老来自用,但我还是想让这棵树好好地活在这片土地上,给我在这片土地上留一个念想,以前不知道自己拥有一棵树,对这片土地就缺少一份牵挂,而现在知道了在这片土地上还有一棵属于自己的“保树”,心中就有了牵挂。但不管我怎样说他们仍磨着希望我能把树卖了,而且还表示愿意出很高的价钱,至于我说出的牵挂他们更是无法理解。在他们看来,我已经从这里走出去,在外生活了那么多年,和这里已经陌生,将来肯定也不会再回来,就是老死可能也用不着这棵树。这么一棵树既然有人愿意出高价钱买下,现在正好可以借机处理,既可以送个人情,也还可以得一笔钱,何乐而不为呢。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在给我做工作,包括我的大哥,他也一直力劝我把树卖掉,他的理由更充分,说现在小偷很多,这些小偷什么东西都偷,就连山上的大树也敢偷去卖,这棵树虽然距家比较近,但也有人注意了,要不是家里喂的狗机警凶猛,可能树早就被人砍去,如果现在不卖掉,恐怕哪一天也保不住,其他人都附和了大哥的说法。大哥的话虽然让我犹豫,但并没有让我动摇,最后真正让我动摇卖掉这棵树的原因是买树人的恳求。买树人姓刘,是附近一个寨子的人,和我还沾一点亲戚关系。故乡这片土地上,山隔山,坳抵坳,十山八里的寨子上都有着千丝万缕说不清的亲戚关系,亲戚间如果说不清楚时,都以“表”字加上认定的辈份来相称。买树人被我称为表叔,六十多岁的表叔来买树时从家给我提来了两瓶酒和一只鸡,这是这片土地上送人的最高规格的大礼,何况他还是我的长辈,长辈给小辈送礼,这本身就有悖常理,表叔给我送大礼,表明了他迫切想得到这棵树的决心。
表叔是来给他母亲——也就是被我称为“表奶”的老人买这棵树,而且买去做表奶的老房(棺木)。表奶今年八十八岁,眼看着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而安身的老房却还没有着落,这就成了表奶的一块心病,也成了表叔的一块心病。这片土地上,上年纪的老人盼望老房就犹如年轻人成家盼望住房,其心情之迫切一般人很难理解。八十多岁的表奶曾经有过老房,也是用上好的杉木做成的,前些年生活困难时表奶叫表叔把她的老房出卖换成钱来贴补家用,而后就一直没有再重做。这几年生活好过了表叔打算重新给表奶做老房,而这片土地上却已经找不到适合做老房的杉树。表叔在四处寻找树材,表奶也一天天老去,老去的表奶害怕自己死去后没有老房安身,就一天天催促表叔赶快帮她把老房做好,让她在生前看得到,死后才能闭得上眼睛。向我恳求的表叔其情其哀我不想在此赘述,但是他那句发自肺腑的话却让我铭心刻骨:“老侄,你看我都六十多岁了,你表奶已经八十多的人,坐一天就看得见一天,老人就只是这点愿望,一天不帮老人满足,我这心一天都不得安宁。老侄,算当表叔的求你了,你就把树让给我吧,多出点钱我都愿,我只想赶快给你表奶做好老房,让她老人家早一点看见才会落心。”我从未去细想过杉树与棺木的关系,杉树与老人的关系,父亲在世时一次又一次地叫大哥给他准备棺木,越上年纪这种心情就表现得越急迫,最后到了简直不可理喻的地步。父亲要大哥准备的棺木一定要是杉树做的,那个时候我和大哥都认为父亲身体好好的,急着去准备棺木有点不伦不类,再加上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大哥就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临去世的前几年,父亲更是急切希望看到大哥给他做的棺木,为此还差点与大哥闹到要分家去自己单独过,直到大哥答应去请人来做棺木父亲才不再坚持搬离大哥家。当时我和大哥并没有仔细去揣摩父亲的行为,今天听了表叔的一番话,才突然间生出了对父亲的理解,对这片土地上老人们的理解。
表叔说他寻遍了方圆上百里地的旮旮角角,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大杉树,他所找到的那些树不是太小就是太嫩,都不适合做老人的老房,是实在没办法了仗着和我有亲戚关系,才厚着脸皮上门来求我的保树。为了坚持让我卖树,表叔还提出一个很优惠的条件,除了给高价钱之外,还送我一棵杉树,这棵树就在他门前的菜园子中,只不过现在还小,只有两三丈高,但梢子(树干)很好,再长几年一定是棵好材料。最后我答应把树卖给表叔,不为别的,只为那个八十多岁的表奶,同时也是为了帮六十多岁的表叔去完成表奶的心愿,让老人活好,不要总是去为以后的日子担心。树卖掉后我谢绝了表叔赠树的好意,更没有接受他的邀请到他们寨子去看那棵树,也没有从家乡带出卖树所得的钱,而是把钱都统统留给了大哥,匆匆而来然后又匆匆踏上了离开故乡的山路。
一路上我的心情都没有平静过,刚知道自己拥有一棵树,还没有来得及把树看够和品够,转眼间这棵树又从自己的记忆中消失了。身后的这片被我称之为故乡的土地,原本应多出一份让我牵挂的东西,尽管这份牵挂是刚刚才从心底泛出来的,但仅只一瞬间就不存在了。我所牵挂的那棵杉树,在那片土地上才生长了四十多年,四十多年的树在树的年轮里还仅仅只是一个懵懂少年,还没有品尝到成长壮大的滋味,但是它却承载了这片土地上衰老的厚重。四十多年的树,正是生长定型的时候,但是却又不得不陪伴我的表奶——这片土地上的一位老人走向另一个让人未知的世界,这不能不让人感到无奈和叹息。这棵树的命运也让我不得不去留意起那些生长在竹林中、山坡上的幼小杉树来,它们所生长的每一个细节也会不会和这片土地上老人们衰老的命运有关呢?当它们成长的命运与某一个老人衰老的命运因碰撞而发生纠结时,它们会长到树的壮年或树的青年时期吗?会定型成一棵棵高大笔直漂亮完美的大树吗?